第八回 聖凌風獨走下邳縣 陳明遠怒殺潑皮三
詩曰:
不謀尊位襟似海,不貪財帛義如山。
盡聚馬陵英雄漢,盡取宵小壞心肝。
且言季曉宇於聚義廳上道:「我等自打到了這山寨,殺了任、江二賊,又贏得官軍一陣,皆是眾兄弟的功勞。只一件事,教我寢食難安,若非陳都頭當日仗義相助,我等何來今日?」眾人皆道:「季姐說的是,我等亦盼都頭哥哥早日上山來坐這第一把交椅。」田雅珠道:「姊姊之言甚合我意。不如差人往下邳縣走一遭,請他上山同聚?」婁小雨道:「不可,陳都頭義烈,未必肯落草,不妨將些金銀酬謝他,探他口風。」只聽路新宇道:「此事盡可交與小可。路某自坐此位,寸功未立,更有石碣村侄兒們安危未知,甚是記掛。此番便下山走上一遭,一則拜謝陳都頭,二則往石碣村尋那烈火雷。」田雅珠、季曉宇都喜道:「路賢弟願往甚好。只是此行福禍難料,新宇兄弟斷不可獨往,尚須一名伴當照應。」路新宇回道:「小頭目史柏德可與我下山同去。」眾人稱是,路新宇便辭別眾頭領,次日清早帶同伴當下山去了。
眾位看官,這史柏德是何人?正是那日受吳用之命與宋江一同逃生的梁山小頭目史應德。原來那日史應德同宋江至夜明渡乘船,史應德立於船舷上小便,遭那漁人賈忠將篙子打在他背上,這史應德立足不定,被打下水去,又被河水沖走。卻也是這史應德命大不死,被沖至岸邊,被鄉民救得,於十月中旬投到馬陵泊來,留在山上任個小頭目。劉楚道他這名不好,便將「應」字改為「柏」字,就是史柏德了。
再言淮陽軍知軍,姓姬名追遠,自那日朱然兵敗,有手下逃回的軍人,報知戰事,又說馬陵泊賊首如何了得,地形如何難辨。知軍聽了接連叫苦,料難抵敵,只得申呈中書省,又商議著補緝人馬,只顧御守本境。
且說那義巨子陳明遠,自眾人鬧了下邳縣后,又聞眾英雄於馬陵泊落草,抗敵官兵,不覺暗暗吃驚。這日無事,便往城外宗善禪寺上香禮佛,心中暗暗禱道:「素聞此處神明靈驗,香火鼎盛,我陳明遠一生積德行善,無有負心之事,本無所求。今日來此,但求神明佑護故友田雅珠、季曉宇等人。」明遠在金身前拜了三拜,厚贈香資。住持聞是義巨子來,便教弟子請入別院,奉上香茶。二人落座,陳明遠道:「卻叨擾貴寺,明遠何德何能,勞動住持親迎?」住持道:「陳都頭仗義疏財,樂善好施,乃是『菩薩』心腸,老衲怎敢怠慢。都頭往日來時,縱要拒敵強人,亦未見都頭面有憂色,今日卻見都頭愁眉未展,定是心繫他人安危之故。」明遠聞言,問住持道:「明遠有位故交,平素剛直,今為無妄相逼,失卻正道,前途未卜,故此憂心。」住持道:「都頭豈不聞殊途同歸之理。正道、歪道不過俗人所重,昔日玄奘法師,私往天竺,亦成正果。況姦邪之人,縱居廟堂,無有向善之心,亦必墮阿鼻地獄;正義之士,縱身臨不測之境,不失本心,亦必得正果。都頭言及之人,老衲已知,然此二人目下並無災禍,都頭卻須小心牢獄之災。」明遠聞言驚道:「住持可有妙法化解?」住持搖頭,將一封書信付與明遠道:「過眼雲煙,何足道哉,都頭此去必得正果。」住持見明遠收了書信,即令寺中僧人送客。明遠一頭霧水,卻喜田雅珠、季曉宇無事,便將書信收在袖中,回城尋個酒肆解悶,正是:
正邪不以出身排,自古禍福旦夕改。
縱有一時浮雲蔽,不變金烏濟世懷。
陳明遠方回城中,忽的背後有人一拍,回首望去,只見那人戴著白范陽笠子,身穿茶褐綢衫,腰系銷金搭膊,腳踏一雙土皮鞋。陳明遠暗想:「此人有些面熟。」正欲開口問時,那人卻先低聲道:「都頭哥哥,我乃馬陵泊頭領聖凌風路新宇是也,前番救田莊主時我二人曾交過手。」陳明遠大驚,忙四處張望了一回,謂路新宇道:「快隨我來。」二人登上酒樓,酒保見是陳明遠,唱個喏道:「都頭今日又請客?」陳明遠笑道:「遠親來投,你且打二角酒上來。」酒保就引二人到雅間落座。待酒保退去,陳明遠低聲謂新宇道:「賢弟,你好大的膽子,若是被那做公的認出,必然惹出事來!」路新宇道:「那日多虧都頭往莊上報信,又暗助我等劫牢破城。小弟此來,乃是代眾頭領相謝都頭。」陳明遠道:「山上近日如何?」路新宇道:「自鬧了下邳,我等便上山滅了任、江二賊。推擇寨主,又互相謙讓,都有意請哥哥上山來坐這第一把交椅,因此讓田、季二莊主暫代寨主之職。女諸葛婁小雨任了軍師,劉、尹二主管總管錢糧,我與毛振宇,還有那新入伙的朱然統馬、步二軍,徐碩、劉濤、陳星三人領水軍,嚴守水寨。目下也聚有一千餘人,內中多是流浪落難的百姓。眾頭領商議,只殺貪官污吏,替天行道,要與朝廷做個對頭。」
陳明遠道:「卻虧眾頭領有心。賢弟且聽我言,目下朝廷又未曾負我,所謂知恩圖報,我怎可反叛朝廷?上山入伙一事卻再休提,你等行事切要當心,莫要似梁山泊一般。」路新宇又道:「眾頭領只想著哥哥大恩,無可報答,特使我帶來書信一封,並以黃金百兩相謝。」說罷便取出書信、黃金,放在桌上。陳明遠取過書信看罷,收在袖中,又道:「賢弟,非是我嫌這禮輕,實是我家中錢財盡有,目下山寨人多,招新買馬,皆須使錢,你且帶回,便告知田、季二莊主,說是陳明遠已領眾頭領心意。」路新宇苦求陳明遠收下,陳明遠只是不肯,只得作罷。明遠隨即向酒家借了筆墨紙硯,寫了封回書,交與路新宇道:「賢弟,非是我不留你,只怕人多眼雜,弄出奇禍,你且收了書信小心離去。」路新宇道:「小弟也正欲去石碣村尋我梁山眾兄長的遺孤,今有伴當史柏德,仍在城外等候,便與哥哥就此別過,哥哥好生保重。」路新宇又拜了幾拜,獨自下樓離去了。
再說陳明遠自飲了幾杯酒,算還了酒錢,正欲回家,又想起梁山故事來,便在心中暗笑那及時雨做事不密,遂就袖中取出那封書信,又聽得外面嘈雜,便匆忙將那封書付之一炬。走出酒樓,又聽見喊叫:「捉賊!」就見一人從遠處衝撞而來。陳明遠急忙上前,迎著那人,把身子一側,右腳伸出,就將那賊人勾倒在地。賊人卻有些身手,隨即翻身而起。明遠見不曾放倒他,大步上前,那賊人見他過來,提拳便打。明遠眼疾,左手拽住賊人右臂,賊人急揮左臂時,明遠左腳急起,正中賊人腰上,賊人立足不穩,明遠雙臂齊用力,把這賊子撂倒在地,四周圍睹的人見了紛紛喝彩。
明遠看那賊時,乃是當地一刁鑽潑皮,姓王,在家排行第三,縣中都稱他做地頭蛇王三,又叫潑皮三。這王三往日行竊時,常被陳明遠拿住,每每解往縣衙,卻因他是淮陽軍姬知軍內侄,知縣只恐誤了自己仕途,未敢奈何他。陳明遠平素以孔孟之道修身,不肯由王三胡作,故王三深恨陳明遠。那失主來拜謝陳明遠道:「深謝都頭。家中老父病重,故賣柴換錢,不想被他摸去。」明遠看這人時,卻是城西的孝子鄭小乙。明遠見他衣裳破爛不堪,便道:「我與你些銀兩,你且好生奉養令尊。」就從懷裡摸出十兩來紋銀遞上,又道:「日後若有所求,可來縣衙中尋我。」鄭小乙聽了,忙再拜明遠道:「都頭大恩大德,此生難報!」鄭小乙謝過明遠,自去買葯,圍觀的百姓也漸漸散去。正有縣衙做公的趕來,謝過了明遠,又見那賊是王三,只得訓斥幾句,仍將王三放了。陳明遠不欲再見王三,自走巷道離開,行不到百十步,卻見一人倚著牆,手中拿著一封書信,自語道:「都頭想必是丟了甚麼要緊物事。」陳明遠聽了,不知就裡。你道為何?原來陳明遠難星已到,方才出手,書信卻好從袖中掉落,被此人伏地之際拾得。明遠看時,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王三。
只聽王三道:「陳都頭,你休看俺是個潑皮,俺倒也識得幾個大字,你身為縣吏,私通馬陵泊賊人,卻是該當何罪?」陳明遠聞言大吃一驚,憶起住持之言,料想必是自己粗疏,以至焚錯書信,沒奈何,只得道:「王三,你且將書信還我,萬事好商量。」王三奸笑道:「想要俺還你倒也不難,你只須將這信中所說的二百兩黃金與我,我便還你。」陳明遠叫苦道:「金子都不曾要,那有錢與你。」王三又道:「陳都頭休要欺人,俺可顧不得這許多,若不得這二百兩金子時,便與都頭官府相見。」陳明遠心慌,道:「且休去縣衙,容我一日,明日正午,我與你黃金。」王三道:「都頭莫要欺人,俺知你相識甚多,若饒你去,俺明日焉有命在?明人不說暗話,目下都頭便取將這二百兩黃金與我,不然都頭就等著人頭落地罷。」明遠聽罷大怒,心道:「此賊無禮。以此輩行徑,便湊得二百兩與他,料他亦未必肯還我書信。況我陳明遠堂堂男兒,豈能受此等鼠輩挾持?」明遠又想起此賊往日惡行,愈加怒不可遏,只聽他大叫一聲:「且住!」王三正欲張口問他,早吃一把匕首飛也似地插進咽喉,登時斃命。陳明遠急從王三身上取回書信。正在此時,聽得有人叫道:「陳都頭殺人了!」正是:
欲攬橫財飽私囊,怎奈人財兩相喪。
若非狹路窘英雄,怎得遠途會草莽。
卻不知這一聲喊,陳明遠命途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