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第164章 站起來

164.第164章 站起來

六月廿八是皇帝的壽誕,不過因為太上皇的國喪,這慶典便擱置了。

但各地的賀表依舊雪片子似的進京,而各邦使者不必忌諱,照例親身來賀,一時間前朝後宮都有一種隱秘的熱鬧在歡騰著。

本來元春作為貴妃娘娘,理應上表賀禮,可正因為建福宮成了新的冷宮,而家中祖母又西歸,雖得了太上皇的抬舉,可如今太上皇去了,也就沒什麼人當她是回事兒了。

眼下元春懶怠的靠在榻上,若不是抱琴連番催促,她哪裡會出門去?

今兒皇帝在前朝吃了幾杯酒,照例歇在皇後宮中,如此情形,妃嬪們只得中規中矩的前往再賀一回萬壽,好在殿中一眼望去,不似往年那般穿紅著綠,難得素雅。

身為貴妃的元春,斜斜立在人群中,遙遙與王夫人這個外命婦舉了一回杯,便罷禮隨眾人退了出去。

陛下心情不好,多留無益。

元春將手擱在抱琴手上,迎著斜陽悠悠往建福宮走,神情無悲無喜,她惱怒過娘家的胡鬧,也憎恨過帝王的無情,但時光荏苒之後,又安定下來,畢竟眼前的才是生活。

「近來娘娘總操心公主,自己都瘦了不少,可是要請御醫來瞧瞧?」抱琴扶著元春,看著遠遠跟在身後的宮人,柔聲道:「東瀛國來使向中宮進貢了許多神仙膏,陛下賞了些下來,連皇後娘娘都說用之有鬆快愉悅感,不如婢子晚上給娘娘點上?」

「無病無痛的,何須藥物助療?」元春回絕了,目光遙遙探上宮牆,她從前的卑躬屈膝是為了娘家,如今的卑躬屈膝是為了孩子,那將來,還要吃多少委屈,她的阿囡才能長大?

眼下父親瞧著是襲爵了,可前路荊棘不說,賈府倒了半幅門楣,父親又是個軟和人……

元春不由得有些氣悶,握著抱琴的手,低聲說著些靖和的日常小事,想著轉移注意力,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建福宮門口。

冷冷清清的,一如當初的冷宮,好在靖和開智早,三歲的小兒咿咿呀呀的說起尋常小事,便可消百愁。

她推開抱琴,鬆快道:「我去看看靖和,你們自己忙自己的吧。」

過了明堂,轉入偏殿,接下來便是靖和所居的長和殿。元春剛走過去,便聽到裡面傳來一陣影影綽綽的人聲,只當是靖和在與宮人玩鬧,便唇角帶笑,快走幾步加快了速度。

按制,皇子公主們的母親只要不是過於低位或是無德,便可親自撫養孩子到六歲,而後遷居別宮,一直到成年後開府或是出嫁。

因而元春十分欣喜于靖和的早慧,那恐怕會成為漫長人生里,為數不多的溫情與快樂,可追憶終身的那種。

靖和奶音陣陣,口齒伶俐,元春站在廊下聽一會兒,待聽到裡面的男聲,臉色倏而變得十分難看。但此時她還有些理智在腦海中,知道自己若是就這麼闖了進去,東宮私入后妃宮殿的罪名便坐實了。

對於陛下來說,此等奇恥大辱不知道要削去多少人的項上人頭!

退一步說,東宮是親子,靖和也是親女,可自己呢?她還沒來得及陪靖和長大……

念及此處,元春周身僵硬,手腳冰冷,忍了忍心中的怒氣,黑著臉轉身欲走,這人來去無痕,可每每擔驚受怕的都是自己,實在是有悖人倫,理應稟告陛下,狠狠罰上一回,叫他再不得入後宮的大門才好!

「殿下……我母妃,若是有你說的那個膽子,又何至於蹉跎至今呢?殿下既信得過我建福宮,不若此事就交由我……」

清脆的奶音之後是東宮的一聲淺笑,「即便你做,也得你母妃首肯,你才出得去這建福宮的大門不是?」

什麼事要三歲小兒?還要出門?元春面色鐵青,全身不住地顫抖,是氣的。

抱琴遠遠見著,有些擔心,便招手來兩個宮女,想要走近去扶她,還沒問娘娘這是怎麼了,公主就在殿中,為何不進去?就被猛地推開,幾乎跌坐在地。

「出去!都出去!」元春大聲下令,腦子裡只剩這一個念頭。

抱琴見狀,嚇得臉色發白,起身膝行幾步,想要去抱元春的裙擺,嘴裡喃喃有安撫之意:「娘娘……」

「本宮叫你們都出去!聽不懂嗎?」元春把著門口,屋內早就沒有人聲了,她現在最恐懼的事情,就是身後的門會打開,而能做的只是厲聲呵退殿中的宮人。

她是武將家的姑娘,拳腳上的功夫雖然生疏了,但昔年在家時也是細細學過的,若不是手邊抽不來刀劍,抱琴她們恐怕不僅僅是栽倒在庭院之中。

「你……」見抱琴的仰倒之狀,元春關懷的話還沒說出來,就聽得身後吱呀一聲。

那是門開的聲音。

好似一條繃緊的弦終於迎來最後一擊,腦海之中『嘣』的一聲,元春便覺得眼前一黑,周身的力氣猛然泄去,向後栽倒,幸而水頤上前,金石鋪就得地板上才沒迎來一場肉身碰撞。

靖和連忙招手,叫抱琴取來安神藥粉,香包在元春鼻尖晃過三巡,她打了個噴嚏,泛紅的眼尾終於壓不住悲切。

「啪!」

「母妃!」

「娘娘!」

桃紅的手掌印很快在水頤的臉上清晰綻放,恰如天邊彩霞。

抱琴與眾宮人大驚失色,沒頭蒼蠅似的亂成一團,一時間不知道是該給元春拿帕子擦手,還是該給太子殿下煮個雞蛋,亦或是糾結她們建福宮裡為什麼會有個男人!

巴掌甩出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心中的一片愴然與后怕,不覺落下淚來。

東宮來此地的次數多了,她卻始終改不掉擔驚受怕的毛病。去歲太上皇西去,雖未明言死因為何,但元春卻隱約覺得與東宮為靖和掛上的那個荷包有關係。

荷包早就燒了,直到太上皇下葬,她吊著的心才稍微落了實處。可隨著東宮悄然到訪的次數愈發頻繁,那種朝不保夕命不久矣的第六感,時時圍繞在心間,揮之不去。

靖和上前,小大人似的掂腳撫著元春的腰背,徐徐勸道:「母妃這是怎麼了,可是天熱了身子不舒坦?」

她接過抱琴遞上來的手巾,細細擦了元春手心裡的汗水,轉身道:「你們都下去吧,管好自己的嘴。」

誰敢管不好自己的嘴呢,大家戰戰兢兢的,在東宮意味深長的目光下,躬身退後,不多時院中就只剩下三人對立。靖和陪著元春坐在廊下,見元春重重地喘息,靖和目露不忍,與無聲剜了一眼水頤。

雖未說話,但怨怪之意不言而喻。

「娘娘……家中如此境遇,難道對陛下……沒有一絲埋怨嗎?」

保養極好的大手伸出來,彷彿在觀摩一件玉雕擺件似的,自然而然執起元春的手,語氣溫和而自在,臉上那一巴掌好似從未有過一樣。

感受著指尖細細的薄繭,元春被他問得發愣,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何種表情,才掩得住心中的驚濤駭浪,隨即猛然抽回自己的手,「殿下僭越了。」

也只有這樣堂而皇之的理由罷,她入宮十幾載,從陛下與太上皇的傾軋,一路看到東宮又與陛下重蹈覆轍,時日不可謂不久。

但多年以來,她早已將『本分』二字刻在頭頂,印在心上。而今君臣之間的界限愈發模糊,這位手段百變又足智多謀的儲君在想什麼,她捉摸不透,也不敢琢磨。

「殿下請回吧,這建福宮乃是后妃之地,不是殿下該來的地方。」此話一出,元春有些恍惚,隨即粲然一笑,是了,這樣的話又豈止說過一次兩次?

水頤本就是心性沉穩之人,近來更是在三軍之中七進七出,三師眾人哪裡還管得住他的行蹤?尤其是在他思前想後之後,更是接連兵行險招,只等一個速戰速決。

如果水頤猝然之間不是在說聯手云云,元春可能還不至於震驚至此,論起聯手,這後宮之中許是只有皇後娘娘一人。

出身是高門貴女,有父兄做著皇帝的左膀右臂,行事是狂放不羈,管理後宮十數年……好像管得不是很好,水頤都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整活兒了。

「殿下在說什麼?什麼陛下賞的福壽膏?」元春挑眉驚詫,帶著一絲難以置信。

「當然是與本宮聯手啊。陛下的心可不好猜,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不把前朝舊臣的門楣都拆完,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水頤粉面含冰,淡淡的巴掌印只剩下一個輪廓,目光極其蠱惑。

「你的父親是什麼時候和靜北王站在一起的?連岳家的侄女兒都不惜送過去,這些年你也藏得夠辛苦了,我的娘娘,出來吧。」

「你那些自以為是的安分,以己度人的毛病,都是沒用的東西。」

水頤眸中閃著寒芒,不顧靖和的震驚,微微抬起的下巴,睨視著元春。

口中淡笑道:「對你來說,賈家是個累贅,也許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圖謀大事的人,身後不敢衝鋒陷陣的家人不是一個累贅。畢竟世上太多無法證實的罪名可以隨意安置,無憑無據的就可以叫整個家族消弭於無形。賈元春,到了你該站起來的時候了。」

「站到我身邊來,借我一臂之力。」

……

「還是沒找到那些芙蓉膏送去何處了嗎?」趙陸盯著胡君榮的眼睛,生怕他又糊弄自己,連聲追問。

「我覺得你太操心這些雜事了。」胡君榮毫不客氣地道:「我知道這東西的厲害,可不是所有人都有那樣的財力去玩兒這個,治病救人的東西,真有你說的那樣玄乎?」

「沒錯。」趙陸點著頭,手裡一截涼薯啃得咔嚓作響,「這是個陰謀。東瀛人自來心眼小,萬一在做什麼無法無天的事,咱們也得有個應對的時間才好。」

胡君榮將細細的艾絨從磨盤中剝離出來,又拿起一張黃紙,鍋里的漿糊還咕嚕嚕冒著氣泡,黃紙按在桌上,手一搓再一卷,一根手腕粗細的艾條落成。

「如果東瀛人將這東西送給那些王公貴族,不經藥房的手,咱們照舊什麼也查不到。」胡君榮依然不以為意,繼續道,「不過你說的這個結果,聽聞賈府的老太君臨終那一年時常用這個止痛,你知道她什麼狀態不?」

「我怎麼知道?我出府的時候老太太身體硬朗呢。」趙陸吐出這麼一句話之後,便從椅子上站起來,慢慢走到窗邊,點燃艾條在手腕上細細灸著。

她最近思慮過剩,隔姜灸內關穴,已經成了她泄火的日常手段。

盯著她的背影,胡君榮微微搖頭,從前只覺得這孩子有赤子之心不藏私,如今想來,應該再添一個死心眼兒。

於是抖擻心神,將自己的訊息整合了一番,倒給了她聽,「雖然文書上沒找到任何痕迹,但從王太醫對賈家老太君的脈案之中,也窺見了不少你所說的癥狀,難道此物當真是害人害己?」

「那不然呢?還能空穴來風不成?」那是一百多年的血淚史,但凡流著炎黃血脈的人,聽到這個無不深惡痛絕,如今她好像窺見了一絲隱秘的陰謀,難道這就是萬惡的起點嗎?

「我可沒這麼說。」胡君榮搖搖頭,「我只是感覺像唱戲一樣,叫人不真實。哦,對了,聽聞老太太院中的丫鬟在老太太去后,時時有神志不清癲狂之狀,請了兩回郎中,沒有好轉,賈府就給挪到莊子上了。」

趙陸冷冷一笑,怪不得遲遲沒聽見鴛鴦的動向,原來是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胡君榮本想說是不是老人去世對她們打擊太大了,可轉念一想,鬼神之說到底是虛無縹緲的論調,反倒是和小六兒說的癥狀都對上了。

神思言語遲緩,周身恍若蟲蟻攀爬啃咬,精神萎靡……這些都是從給賈家丫鬟們看診的郎中嘴裡套出來的。

「想想整件事情,就像一個巨大的陰謀套子,等著有人去鑽。」趙陸將手指緊捏成拳,薑片被崩起的筋脈頂落,沒有察覺,「不過接下來,東瀛人一定會更加瘋狂的。」

崔清在門外的目光凝結,遙遙落在屋宇上的青瓦間,良久無語。

胡君榮沉吟道:「六兒啊,你別忘了,咱們只是太醫院的打雜。」

甚至你連打雜都還算不上。

「……碼頭上東瀛人的船隻已經走了一批。吃水不淺,總不會是帶的磚石瓦礫回去修房子吧?若長此以往,咱們別說是太醫院的打雜,就算只是地里的匹夫,恐怕也很難獨善其身。」趙陸聲音低低的。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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