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正始三年(2)
一旁的周坦,更是蓄了一股怒火在胸腔,在前世他就最痛恨這種只給壓力、不給解決方案的上司,說句不好聽的,事情辦砸了,那可是大集體的損失。
無論是眼前這位李功曹,還是更上面的都尉,哪怕抽調一些已經完成手頭工程的閑置屯營來幫手,也比現在無腦的施壓要更為明智。
他看了一眼徐朴,忽然發現徐朴似乎正在咬牙尋思著什麼,難不成對方打算主動放棄最後的機會,任憑被貶為奴隸?
他心裡自是知道,眼下兩個選項,選擇當奴隸,至少還有活下去的機會,可自己也很清楚,這個時期的奴隸根本就不能算作「人」了。
記得曹魏名臣恆范去世前,給家人所留遺書中,將奴隸與莊園樹木劃一類,遺贈給後人;更有可怕的,黃巾作亂那個時期,奴隸主甚至殺奴隸來充饑。
奴隸,與牲口無異,是可以任意宰割而不受法制。
「還要考慮多久?速速回答,工期不等人。」李功曹不耐煩的催促了一嘴。
就在徐朴要開口時,周坦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股勇氣,搶先回答了道:
「五日,一定完工!」
這一答,讓李功曹和徐朴都無比意外。
李功曹沒料到這個黃口豎子竟真敢賭一把,他這幾日可是連續視察過此處工程,深知五日根本不可能完工,這瘦弱小子不知哪裡犯渾,偏偏還要應下來。
對徐朴營是奴是斬,他雖不在乎,可一想到五日後徐朴營還是完不成工量,自己依然得挨都尉的責斥,多少還是很惱。於是,他也懶得去復問屯正徐朴,索性就讓這小子把全營帶去送死好了。
「好個豎子,行,五日。爾等若想藉機逃亡,連坐全家。」他說完,調轉韁繩,帶著兩名屬吏徑自離去了。
待李功曹等人離去后,徐朴從地上爬起來,一把拽住了周坦衣襟。
「你這小兒,胡亂應答什麼啊!五日,你叫我等如何完成剩餘工量。」徐朴十分懊惱,他自知今次是受了功曹的委屈,無論作何選擇,都是下策,但一腔委屈總得有處發泄,只能全部推責到周坦身上。
河道里,其他田兵都聽到了剛才的對話,一個個亂了心神。
留重帶著幾人衝到河岸破上,氣勢洶洶向周坦而來。
「周坦小兒,你是要害死我們嗎?」留重動手要打周坦。
「那你等就甘願貶為賤奴?」周坦正聲反問道。他本想要推開留重,不料對方手勁兒奇大,自己這副孱弱身板還真不是對手。
留重一怔,舉起的拳頭懸在半空。
徐朴和其他圍上來的人也面面相覷,無不嘆息。
所有人心知肚明,當奴隸,比死,也就好那麼少許,甚至這少許都好不了哪裡去。
「諸位,為何不想想?河渠工程事關重大,若真要趕工期,功曹那裡理應增員援助,何必要刁難我等。這百餘里的河渠工地上,前後至少有四千人,難道就沒有已經完工的營隊可以來幫把手嗎?」趁著眾人遲疑之際,周坦把自己心中的一些疑問說了出來。
留重鬆開了抓住周坦的手,面露驚疑。
「周坦,你這是何意?」徐朴立刻也覺得奇怪。
「具體原因,我尚不得知。但有一點,度支衙里一定有人故意要害我等。」周坦推測的說道。以他前世的職場經驗,已經預感到本營是被栽黑鍋了。
「怎會如此?本營屯邊多年,安安分分,從不惹事,何故要招人陷害?」徐朴十分難解。
「越是安分,越當欺軟。」周坦嘆了一口氣。
「可眼下當如何是好?五日,尚有四十多丈工量,哪裡來得及?」留重右拳砸左掌,懊惱的問出了大家最為關心的問題。
一時間,眾人陷入沉默,這沉默中多是幽怨。
「我倒是……有一計。」周坦沉思了片刻,緩緩開了口。
「計將安出?」徐朴急忙追問道。
「我等施工困難,原因唯二,一則白日艷陽,酷熱難當,二則丘陵雜石,開墾困難。為今之計,不如我等改為白日休息,由傍晚陽光轉弱后開始動工,直至清晨為止。」周坦娓娓道出了他的計劃。
他在前世時,戶外施工隊為了避開高溫作業,都選擇白天休息,夜間工作。早在他中暑昏迷恢復的那幾天,自己已經在心裡盤算著向屯正進言此法,看來,此刻正合了時機。
「夜晚動工?可是,夜晚難以視物,這河道都是丈量好的,萬一鑿錯方位,只怕會弄巧成拙。」徐朴很是擔心的說道。
「此事也有解法。我等天黑之前,以草繩拉直,標記好方位。若要五日之內完工,我等每天至少需鑿出八丈,尋兩條八丈的草繩即可。八丈之距,並不遠,樹一支火把足以照明。」周坦又說道。
他話音未落,只見徐朴和留重還在扳手指計算。
「你如何算出來每天要開鑿八丈?」留重疑惑不解。
「這他媽……」周坦本想說出「這他媽不是最簡單不過的九九乘法表嗎」,好在及時醒悟,咽下了後半句話。儘管春秋時期已有九九歌訣,但尋常百姓還是很難接觸到這些學問。「那個,在下幼時習過一些算術。」
「你會算術,以前怎麼不說?」徐朴問。
「以前也沒用得上的地方啊。」周坦隨意敷衍了一句。
「罷了。可是,八丈?這,我等至今也沒有過一天鑿進八丈。」徐朴還是更擔心當下。
「開鑿過程中,若再遇雜石,可將雜石直接挪移岸坡,做固堤之用,之後無需再在岸坡築土堤了,節省出的時間,全力用在河道開鑿上。」周坦補充說道。
「可是,不築土堤,萬一度支衙不認,那豈不是白折騰?」徐朴依舊很擔心。
「如今汛期將至,河道貫通尤為重要。中間間或有土堤缺少,無非是容易形成積淤,日後再補修也不遲,不至於耽誤整條河渠通水。諸位,時日不多,只能賭一把。屆時若度支衙仍不認,但我等至少通了河道,興許還有求情的餘地。」周坦如此說道。
這些土木知識,倒是在穿越之後,由周坦自身記憶里習得的,可見周坦雖然年輕,但過屯田多年還是積累了不少經驗。
徐朴和留重對視了一眼,眼下確實別無他法,只能按照周坦所言,搏上一搏。
計議已定,徐朴便召集了本屯的幾位什長,按照周坦的辦法開始布置任務。從這一刻開始,全屯就地進行休息,躲避烈陽,同時分出人手去準備火具和草繩。徐朴還派了一人趕回駐地,告知家屬們未來五日將會調整作息,也提示了家屬們由中午送飯改為傍晚和次日清晨送飯。
曹魏時期,為防止屯兵私逃,屯兵駐營與家眷營分開管治。周坦所在這一營原本常年屯田於淮水北岸,在去年東吳攻魏失敗后,由尚書郎鄧艾勘考定策,建言開墾淮水以南大片邊境地區,這才將淮北屯田兵大批遷調到了淮水南岸。
如今屯營的都還是臨時軍帳駐紮,家眷們也都與屯兵混住在一起。等河渠貫通,屯田劃分結束之後,他們才會依田再建營房,與家眷們分開住宿。
就這樣,周坦一營人開始晝伏夜出的作業。第一日夜裡,因為尚不熟悉夜間行動,只推進了五丈。次日清晨,大家也不回駐營地休息,就在附近尋了樹陰倒頭就睡。
白天里,李功曹來巡過一回,發現一眾人竟呼呼大睡,立刻便發了一通脾氣。周坦醒來后趕緊向李功曹做了解釋,也帶李功曹視察了一下昨天夜裡的進展。五丈的工量確實已經遠超之前,使得李功曹也無話可說。
「小人記得,是功曹准許我等借用火具,這才使我等夜裡開鑿得以順利推進,此份恩情,沒齒難忘。事成之後,小人定當如實彙報。」周坦還不忘藉機溜須拍馬,將趕工的功績預先算給了李功曹一份。
儘管他內心裡十分嫌惡李功曹這種官吏,但自古以來,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再加上現在背著生死時限,奉承幾句好話,至少能多幾分生的希望。
「哼,能不能事成還是兩說,看你造化了。」李功曹冷笑了一聲,說完,打道回衙了。
周坦看著李功曹遠去背影,心中盤算,對方剛才還是吃下了自己的奉承,這或多或少是一個好兆頭。
傍晚時,來了十多名家眷,都是本屯田兵們的妻兒子女,她們推著新裝滿水的水車,挎著大大小小盛著食物的背簍、竹籃。有婦女還背著嬰孩,也有才五六歲模樣的小童幫著手,大家都不辭辛苦。
從昨天忙到現在,周坦這才想起來,他雖然在本屯營勞作多年,可家中親人早在多年前的邊境戰亂中全部失聯,也不知是被擄走還是死於亂兵。
這時,一個戴著頭巾的少女來到周坦面前,遞給了周坦一碗米粥和一個飯糰。周坦從走神中回過了神,抬頭望向少女。少女可能才十三歲,尚不到及笄,頭巾下是一張小巧的臉,笑的時候還有兩顆小虎牙。若不是因為經常日晒,膚色暗黃,理應是一個小美人。
「阿爹讓我偷偷多給你一些鹹菜。」少女指了指小米粥的木碗,故意悄聲說道。
少女正是徐朴的小女兒,名叫徐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