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艾倫的意識慢慢恢復。

好熱……這是他產生的第一個念頭，大腦逐漸清醒后，他只感到半身正浸在某種炙熱的液體中，彷彿置身於盛滿熱湯的鍋爐之中。

當他睜開眼時，視野被漆黑世界所覆蓋。

「這裡是……」

困惑、不安與害怕同時湧上心頭，艾倫本能地在黑暗中尋找光芒。

忽然間，他在不遠處發現了一點微弱的光亮，光亮呈現淡淡的藍白色。

看到光亮的他，如同溺水者看見了浮木一般，奮力驅使著身體向其靠近。

隨著距離的拉近，光亮越來越明顯，漸漸地，視野也變得更加清晰。

一張沒有絲毫血色、五官僵硬的面龐映入他的視野。

艾倫登時嚇得後退，浸泡著半身的液體在他後退中盪起層層漣漪。

借著光亮，他終於看清了自己正身處何等絕望的環境當中——

身下的並非什麼熱湯，而是猩紅而渾濁的血池。

血池高至腰際，池裡漂浮著無數具凄慘的人類屍體。

艾倫看到了幾個眼熟的面龐，那是昔日一起訓練的同期生們，他們的臉上印刻著死時驚懼惶恐的表情，眼中還帶著死不瞑目的痛苦與不甘……

「好熱……好熱啊……救我，媽媽……媽媽……」

忽地，四周的黑暗之中傳來氣若遊絲的嘶啞聲音，一時間，將死之人的呻吟充斥著整個空間，令人膽寒。

然則未至片刻，隨著一陣水中下沉的咕嚕聲，那呻吟聲似乎也被這片漆黑的空間所吞噬……

整個世界重歸沉重的死寂。

這裡是……地獄嗎……

艾倫不禁如此想道，倒映著周遭慘狀的瞳孔開始劇烈收縮，牙齒不住地顫抖。

「怎麼會……不該是這樣的……」

「我們已經和五年前不一樣了……拚命地訓練過……拚命地思考過……」

艾倫抱緊了頭。

「為了能贏，為了不被巨人掠奪……明明已經付出了那麼多努力……」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我們會被掠奪，無論是生命，還是夢想……為什麼……為什麼……」

一遍又一遍的質問，換來的卻是心中愈發濃烈的不甘與絕望。

艾倫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可惡……可惡！可惡！」

他努力剋制著不讓自己哭出聲，雙手用力拍濺著血池，藉此發泄內心的鬱憤。

就在這時，他聽到耳邊傳來了一陣輕輕的咳嗽聲。

「真是吵死了……」

聲音低沉而沙啞，卻異常熟悉。

艾倫停下動作，抬起頭，環顧著四周的黑暗，嘴唇微張，語聲發顫：

「亞……亞倫大哥，是你么……連、連你也掉進地獄了嗎……」

黑暗中傳來一聲回應：

「笨蛋，這裡是巨人的肚子里，不是什麼地獄……雖然也差不了多少就是了……」低啞的話聲里夾帶著苦澀。

「我們在……巨人的肚子里？」艾倫不由得打量起四周。

眼睛逐漸適應黑暗，藉由微弱的光亮，他隱約看到四面都是某種暗紅色、怪異的「牆壁」。

他們正身處巨人腹中。

艾倫愣愣地低頭，大腦還在緩衝這個事實。

不意間，他的視線觸及到水面上的那一絲光亮。

他看清了光亮的來源。

那應該是……立體機動裝置？

機體嚴重受損變形，幾乎已看不出原樣。

大概是用於點燃氣體的噴射器哪裡壞掉了吧，瓦斯在持續外泄並燃燒，這樣下去，這裡本就為數不多的氧氣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消耗殆盡……屆時他們必會窒息而死。

明白了這一事實的艾倫頓時心慌意亂了起來。

「不……不好，得趕緊把它熄掉才行——」

說著，艾倫伸手就打算將立體機動裝置按入水中。

可在這時，黑暗中再度傳來亞倫的聲音：

「住手，你想在一片漆黑中尋找出去的辦法么？」

「出去？」艾倫的手頓住，「可是，要怎麼做……亞倫大哥，你有出去的辦法嗎？」

亞倫沒有回答。

「你、你一定有辦法的對吧，我相信你絕不會就此放棄。」

亞倫仍是不予回應。

沉默，如同烈火燃燒般，讓艾倫感到不安的焦急。

「亞倫大哥，為什麼不說話？快想想辦法啊，再拖拖拉拉下去我們都會窒息而死的！」

說話間，他抓起那破損的立體機動裝置，帶著光源，朝著方才亞倫聲音傳來的方向移動。

「亞倫大哥，你倒是說句——」

突然，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臉上浮出駭然的表情，艾倫的動作僵在半空，全身似乎都失去了力量，只是呆立著一動不動。

光線映照出亞倫的全身。

此刻，亞倫正靜靜地坐在屍堆血池中，一身訓練兵服被血染成黑紅色，到處都是燒焦的痕迹，就連他那頂獨具特色的短檐帽也已殘破不堪，歪斜地垂落在頭上。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其左肩，一道巨大的撕裂傷深可見骨，慘不忍睹，傷口中猶自有鮮血汩汩流出……

「撒，比起窒息，我可能會先因失血過多而死吧……」

亞倫喃喃道，黯淡的微光映照著他慘白的臉頰，眼神中充滿了掩飾不住的疲態。

見此光景，艾倫怎能看不出——此刻的亞倫，已是無力回天！

艾倫怔在那裡，接著，他的身軀微微顫慄，整個人跪倒了下去。

「不……不該是這樣的，可惡、可惡……怎……怎麼能夠就這樣放棄！怎麼能夠——」

絕望、憤怒、悲慟、恐懼與極度的不甘混合交織，艾倫又開始嘶聲號叫，他實在不甘放棄，嘗試著各種方法逃出這裡。

譬如用刀瘋狂剖割巨人的胃壁，試圖從內部將巨人開膛破肚。

然而巨人的胃壁厚得可怕，傷口癒合的速度之快更是令人難以置信，還沒等艾倫砍上幾刀，巨人的胃壁便又迅速恢復原狀。

這哪裡是胃，這分明是一座堅不可摧的牢籠！

粘膩的絕望感包裹著這片空間。

……另一邊，亞倫感到很累。

左臂已然失去知覺，身體因血液的流失而愈漸沉重，光是抵禦意識的淡去就幾乎要用上全力，耳邊艾倫還偏偏鬧騰個不休。

其實，早在艾倫蘇醒之前，他就已嘗試過多種方法脫離困境，但結果卻均是徒勞無功。

或許，現在唯一的方法就是等。

巨人沒有消化系統，等巨人吃撐了，自然便會將他們吐出去。

可……那又要等到何時呢？

也許，這隻不過是在等死。

亞倫自嘲地笑了笑。

他不禁開始想，自己究竟是如何淪落至這步田地的？

他的守城計劃本是天衣無縫。

天氣晴朗，視野清晰開闊，謂佔據天時。

以城門口為陣地，不但能夠輕鬆阻擊巨人，也可隨時登上城牆撤退，可進可退，謂佔據地利。

而城牆的另一邊，亦有駐紮兵協同齊心禦敵，又謂是佔了人和。

天時地利人和，皆占，此計劃堪稱完美。

然而——

越是精密的機械，越可能因為小小齒輪的差錯而全盤崩壞。

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的。

這些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未曾料想到，變化會來得如此之突兀，如此之猛烈，如此之不可收拾！

艾倫的出現打亂了他的計劃，突然冒出的會縱向跳躍的奇行種及奇行種群更是一步步摧殘、毀壞著他的計劃……

而今，竟連他最大的底牌，白金之星也已不知去向……

萬般手段皆成空。

亞倫深深嘆息……

他看著仍在拚命尋找出路的艾倫，驀然意識到——人類越是掙扎，就越是能體現人的能力是有限的。

人類的力量實在太過渺小。

縱然是千錘百鍊的肉體，在巨人壓倒性的力量面前也難堪一擊。

戰鬥中，巨人可以迅速恢復傷勢，人類身體上的傷勢卻在不斷加重；巨人體力無限，完全感受不到疲憊，人類的體力卻在頻繁的立體移動中一點點耗竭，生命也在一點點耗竭……

思考間，光線，已漸漸趨於暗淡……

或許是瓦斯即將燃盡，又或許是氧氣行將不足，無論是哪一種，對於亞倫而言結果都是一樣的，他已不在乎。

胸腔忽然傳來阻塞感，亞倫忍不住咳嗽了一陣，口中咳出的鮮血夾雜著內臟碎塊。

絕望的倦怠感纏繞著全身。

「到此為止了嗎……」亞倫發出疲憊的嘆息。

在意識徹底遠去之前，他知道自己有件事必須要做。

他得將巨人之力的事情告訴艾倫，並教給他巨人化的方法。

艾倫和他不一樣，艾倫還有活著的希望，還有等著他活著回去的人在，既是如此，他就決不能讓他死在這種地方。

至於他……既然橫豎都是一死，死於艾倫變身的閃電又有何妨？

亞倫嘴角露出凄涼的苦笑。

他緩緩垂下頭，略略張開了口……

然後，他看到了一縷光。

虛幻而朦朧的光輝，彷彿只存於夢境。

但那不是夢。

亞倫的眼瞳里發出了光。

那黯淡的光輝就存於他胸前。

亞倫從懷中取出「光」。

光芒霎時照亮了周圍的一小片黑暗，亞倫眯起眼睛。

而後，呈現他眼前的是——

一塊會發光、質地晶瑩的礦石。

以及……

鑲嵌著這塊發光礦石的一個黑色盒子。

他打開盒子，盒裡只有三樣東西——

一小瓶裝著液體的密封玻璃瓶，一根注射用針管以及一根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