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似乎是徒手格鬥訓練還不夠枯燥，天上開始飄起了煩人的毛毛雨。

阿尼輕嘆了口氣。

她在點名時出現了足夠長的時間，然後趁教官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溜進了附近的一個倉庫。

一路上都下著毛毛雨，等她躲到屋檐下時，全身都已經濕透了。

「哎……基斯真覺得我能忍受這個？」

一道聲音從旁邊響起。

阿尼擦去了身上的水，轉過身來面對這個令人驚訝的聲音。

一個戴著黑色短檐帽的男子，正雙手抱著腦後，倚著牆，看著飄雨的天空。

「……你說的對。」

「所以你也到這裡來了，阿尼？」

「對人格鬥訓練不會影響我們的分數，我不可能蠢到想冒雨投入訓練。」阿尼看著正在訓練的新兵，漫不經心地說，「人們總是習慣走阻力最小的捷徑。」

其他大部分人都沒有把精力投入到這個日後不會反映出來的訓練中。

雖然他們都沒有像亞倫和阿尼那樣直接跳過訓練，但在精神上卻在做相似的事情。

「你確定不需要去管那個熱血笨蛋嗎？他對你的格鬥術真的很感興趣，不是嗎？」亞倫指著艾倫說道。

艾倫是為數不多的即便是這樣的訓練也傾盡全力的新兵之一，他正試圖對付三笠。

「他現在正忙著專註於對他無法擊敗的對手做些什麼，不過，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玩的。」

「嘿！看，那招不是你教他的嗎？」

「我教他格鬥術，因為某人逃訓的時候把鍋甩給了我，僅此而已。」

「你乾脆直接報我名字得了。」

新兵們繼續進行徒手格鬥訓練，他們的身體在濛濛細雨中變得越來越冷。

「……就像我說的，這不是你使用力量的方式。」

看到艾倫靈活的搭檔一擲，將他直接摜倒在地，阿尼不由得說出這句話。

「這是什麼？在關心你的弟子？」

「……沒什麼，只是有點惱火。」

「在我聽來，你似乎並不生氣。」

「……」

阿尼令人生畏的沉默對亞倫不起作用。

「看吧，他又站起來了，他不會放棄。」

「你不必對發生的每一件小事都發表評論。」

阿尼轉頭看向另一個方向。

「你知道么……你很不擅長裝冷漠。」

「哈？！」

「我可以從你的眼睛里看出來。」

亞倫對著阿尼臉上笑著說。

「不僅僅是艾倫。不管你看向誰，不管他們是偷懶還是認真對待，你的眼神里都帶著善意。」

「你……這是什麼意思？根本說不通。」

「沒關係，你不需要理解。」亞倫拍了拍阿尼的肩膀說，「不管是那些愚蠢、嚴肅、緊張的傢伙……還是隨波逐流的懦夫……不管他們是誰，你都把他們每個人當作『人類』看待，不是嗎？」

「人類嗎……」

阿尼把目光轉向天空，絲毫不在意吹到她臉上的雨滴，在這些話里，彷彿還有更多的東西需要她去思考。

這時，一陣帶著雨水寒意的風吹過。

一頂黑色短檐帽飄過阿尼的身前，落在潮濕的地面上。

由於屋檐略窄，且二人處並列站位，如果阿尼讓路給亞倫去撿帽子，自己就會重新淋在雨下。

於是，阿尼輕嘆了一口氣，隨手將帽子撿了起來，並把帽子遞還給它的主人。

「我說，你下次遞我帽子的時候，能不能稍微笑一下，你這副表情，總感覺我好像欠了你的債一樣。」

「笑嗎……下次，我會嘲笑你連帽子都戴不穩的。」

亞倫無奈似的攤了攤手。

「嘲笑也好，歡笑也罷，怎樣的笑都好……因為，那正是你身為人類的證明，不是嗎？」

……天空依然下著雨。

那是如同薄霧一般的細雨。

靜靜的，冷冷的，毫無個性的雨。

當阿尼回過神來時，一頂破落不堪的黑色短檐帽正捏在手中。

這會兒，身側悠悠傳來一路跟到這裡的萊納的聲音：

「亞倫他……果然已經死了，那頂帽子他從不離身的……」

說著，萊納右手握拳緊緊抵住前額，埋下頭，彷彿懷著悲痛心情嘔血般地說道：

「可惡……明明他實力這麼強，怎麼會輕易被巨人給……可惡！」

阿尼不語。

一番充滿悲傷與沉重的發言后，萊納深吸了一口氣。

「嘛……不過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雖然亞倫死了很令人傷心，但說不定也不是件壞事……對啊，換個角度一想，我們計劃中最棘手的敵人消失了，算是幫了大忙！」

像是舞台上的小丑表演話劇一般，他的語氣一下子又變得釋懷、輕鬆、愉悅起來。

聽聞，阿尼的胃在收縮，痙攣，想嘔吐。

只見他正色道：

「阿尼，趕快跟我們回去吧，這時候最好不要擅自行動。」

這個「我們」，包含了他身邊一直默默無聞的貝爾托特。

然而阿尼一步也沒有動。

「阿尼，怎麼了，你該不會是對這邪惡的民族產生同情了吧？」

萊納突然變得聲色俱厲：「你難道忘記他們的所作所為了嗎？他們可是曾經蹂躪整個世界創造人間地獄的惡魔後裔！」

「……我知道。」阿尼返答。

她當然知道。

不要自怨自艾，不要對惡魔心生悲憫。

阿尼在內心如此反覆告誡自己，胸中四處奔騰的感情將胸口擰緊。

萊納語調激昂起來：「你既然知道，就該——」

「……就該怎樣？」阿尼打斷道，「就該一天到晚地陪你玩無聊的士兵遊戲嗎？還是說該助你成為拯救世界的大英雄？」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盡到戰士的義務！」萊納似咬緊了牙關，鏗鏘有力道。

「……義務么，是啊，畢竟你不是正規手段當選的戰士，所以必須要在其他方面拚命表現對馬萊的忠誠才行。」

「阿尼！」

萊納怒吼，臉上的肌肉紋理都有些扭曲猙獰。

一瞬間，像是要將整片天幕給撕裂般的閃電將天空填滿白光又馬上消失了。

厚重的烏雲越壓越低，無限制地製造著如同霧靄一般的雨。

貝爾托特眉毛痛苦地皺成一團，嗓音帶著些哽咽與哀求：

「拜託了，你們不要再吵了……阿尼，這件事，我們會替你保密的。」

阿尼緘默無言。

見此，萊納忿忿踱步上前——

「阿尼！你差不多也該認清現實了！亞倫已經死了，你再怎麼感傷也無濟於事！他——」

突地，面前的萊納猛地抬起頭。

而後，映於阿尼眼帘中的是萊納因驚恐而猛然睜大的眼，以及其瞳孔中倒映的逐漸膨脹的霧——

背脊傳來彷彿被冰柱刺中的寒意。

等阿尼反應過來時，身體四面受到巨大的物理壓力侵襲——

纏繞著死亡的氣息的劇痛，通過脊骨，傳遍了全身的細胞。

一隻巨掌將她抓握而起——

視野變換——

高高揚起的巨齒呈現著駭人的慘白。

一瞬間巨齒就會落下。

生命一瞬間就將斷絕。

領悟到雙手被禁錮，無法掙脫之後，阿尼全身僵硬，腦中浮現出的是馬賽爾被巨人吃掉的絕望場景。

就在這個瞬間，巨人的腦袋突然一響，爆裂開來。

鮮血飛濺。

巨人死了？

它仰面朝天緩緩倒下。

阿尼看向萊納和貝爾托特，兩人已經完全陷入了恐懼后的呆怔狀態，愣在原地。

不是他們。

那是誰？

阿尼微微張著嘴啞口無言。

正當她打算開口說話的時候——

地面傳來輕微的震動。

不知何時，雨停了，空氣中飄蕩搖曳著一片片霧狀發光物，虛實不定，星星點點，粗略一看就彷彿橫貫在半空中的星辰銀河。

漸漸地，街道化為只響起腳步聲的世界。

步伐沉穩而富有節奏，有什麼正向這邊靠近。

分辨出腳步聲的來源，阿尼轉身，望向虛幻白霧籠罩之中的街道另一頭。

霧氣漸漸散去——

阿尼冰藍的瞳孔無意間微微發亮。

一道白金色的高大身影，隨即深深烙印於視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