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貴女的宿命!捭闔!
每逢大事,需靜氣。
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
偌大空蕩的侯府書房,悄然靜聲。
韓紹一如既往地批閱著文書、奏信。
幽州地廣,往往一縣之地,就能比擬中原尋常一郡。
所以冠軍城看似只是統管一縣,實則地盤並不小。
只是相較於人口稠密、相對聚集的中原郡縣,這裡大多都是以塢堡、村寨的形式,零零散散的散落各地。
統籌管理起來就頗為麻煩,雜事也多。
所以在韓紹之前的歷任縣官大多都是選擇直接放任不管,任由這些塢堡、村寨野蠻生長、肆意妄為。
這也導致無數年來這裡盜匪橫行、草莽遍地,可謂是一團亂麻。
韓紹本來也可以依葫蘆畫瓢,同樣選擇放任不管。
畢竟就這些塢堡、村寨而言,看似密密麻麻、數不勝數,可實際上大都不成氣候。
就算全部整合起來也形成不了多大的力量。
可韓紹終究還是管了。
【韓非子】有言: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
更何況他韓某人還有著更大的野心。
所以權當是拿這冠軍一縣之地練手了。
先治一縣,再治一郡。
最後等到一州、一國落在他手中,想來也能得心應手。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一番按捺住性子的筆墨折磨之後,韓紹放下手中玉筆,隨口感慨了一句。
說完,這才覺察到今日這書房裡侍奉的女侍氣息,頗為陌生。
抬眼望去,只見一道女子身影正跪坐在不遠處的香案旁,輕攏袖擺撥弄著焚香。
北地女子的身形大多高挑,這女侍更是比尋常女子稍長一些。
從韓紹的這個角度看,更顯其體態的婀娜與多姿。
韓紹眯著眼睛打量了這個背影一陣,然後忽然問道。
「這是什麼香?」
似乎是被韓紹的突然出聲驚到了一般,那女侍身形一顫,差點將身前的香爐撥翻。
一陣輕微的手忙腳亂之後,那女侍這才慌忙低垂螓首轉過身,跪伏在地。
「回……回君侯,這寶篆是婢子自己調製的,不曾有名。」
寶篆是熏香的雅稱,尋常女侍可說不出這個詞來。
平日里也只會將採買的熏香,放進香爐里點燃,哪會什麼調香、制香之事。
韓紹聞言,饒有興趣地看著下方匍匐跪伏的那道女侍身影。
片刻之後,才道。
「近一點。」
聽到韓紹這話,女侍身形再顫,隨後才僵硬著幾分身形,往韓紹書案的方向前移了幾分。
「再近一點。」
韓紹輕敲桌案,似乎有些不滿。
女侍無奈,只能再次前移。
直到韓紹指音一頓,「行了,就這兒吧。」
聽著女子小口呼氣的細微之聲,韓紹莞爾。
「抬頭讓本侯看看。」
下一刻,一張羞怯中帶著幾分驚惶的面容,便展露在韓紹面前。
嗯,是個美人。
雖然比不上虞璇璣那個異數,但也不差雲嬋分毫了。
「叫什麼?」
女侍的緊張與羞意,藏之不住。
「婢子小字文君,姓陳。」
韓紹聞言一怔,隨即反應過來。
「你是涿郡陳氏那個嫡女?」
「回君侯,正是婢子。」
女侍說話間面上現出幾分凄婉、自嘲之色。
對此,韓紹也頗為理解。
堂堂世家貴女,還是嫡脈出身,本該作為正妻大婦,嫁於世族高門之中。
雖同樣不能自主,卻也榮耀、富貴一生。
可不曾想,如今卻是被送入這侯府之中為奴為婢,連個姬妾都不如。
要說心中沒有凄苦,甚至心生絕望肯定是假的。
只是韓紹也是無奈。
先前他順勢將那陳庶的女兒,推給了自己的心腹愛將呂彥為妻。
已經是在暗示他們,他韓某人並不想跟他們這些世族高門扯上太過複雜的關係。
可沒想到這些狗東西仍然不死心,竟然悄么么地又送了一個地位更高的嫡女進來。
瞧瞧這事鬧的。
韓紹有些不滿地輕敲桌案,喚道。
「康成,進來一下。」
如今已經在韓紹身邊充當秘書郎一職的周玄,聽聞韓紹呼喚,趕忙入內拜見。
「侯爺。」
韓紹指了指下方那陳氏嫡女,蹙眉道。
「這怎麼回事?」
「是誰把她放進來的?」
侯府之內,禁制森嚴。
就算是尋常女侍,不經過一系列審查,沒有這些頭頭腦腦的點頭,也是不可能踏進侯府的。
更別說是貼身伺候韓紹這個冠軍侯本人了。
周玄聞言,再扭頭看了一眼那女侍,頓時就明白過來是個怎麼回事。
小心打量了韓紹一眼,道。
「莫不是侯爺對這女子的姿容,不甚滿意?」
見這廝揣著明白裝糊塗,韓紹瞪了他一眼。
「說人話。」
周玄無奈,只能傳音說道。
「涿郡陳氏也只是想求個心安,侯爺又何必拒絕?」
有遼東公孫在,正妻之位,涿郡陳氏肯定是想也不敢想的。
原本他們是想要將此女送給韓紹為妾。
可惜又被韓紹想也不想地拒絕了。
無奈之下,這才出此下策。
周玄這話說著,見韓紹臉色黑沉,猶自不悅,於是嘆息一聲道。
「大戰在即,人心不穩,這是大忌。」
「故而康成還請侯爺以大局為重……」
大局為重?
這是要我韓某人犧牲色相?
見周玄這廝剛剛上任秘書郎沒幾日,就替這些世族高門當起了說客,韓紹眸中寒光隱約閃過。
可他卻又不得不承認,這廝的話頗有幾分道理。
這一次他將涿郡陳氏那幫人逼得太狠了。
親自動手殺了虞陽鄭氏那幫人之後,他們已經自絕於天下世族高門,再無退路。
心中的惶恐與不安,達到了頂點。
這個時候給他們吃下一顆定心丸,安了他們的心。
對眼下的局勢而言,肯定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可……未來呢?
今日納陳氏,明日納李氏、後日再納一個什麼氏,這般下去自己這後院內宅亂成一鍋粥不說。
他本人也會陷入這天下世族高門編織的這張大網之中掙脫不開,不得自由。
而似乎覺察到韓紹要趕自己出侯府,那小字文君的陳氏嫡女面上的凄苦與哀婉,很快便被惶急所取代。
接連叩首道。
「求君侯垂憐,莫要讓婢子出府……」
「婢子……婢子自當盡心侍奉君侯!」
身為世間貴女,自出生的那一刻,便是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就連修行資糧也是從未短缺。
可與此同時,她們這些貴女也要承擔相應的代價。
陳文君猶記得自己進入侯府時的前一夜,曾經將自己視作掌上明珠的父親,是如何心懷愧疚,卻又苦苦哀求自己的痛苦模樣。
甚至就連所有族人眼中那宛如神明的老祖,也是連聲哀嘆。
直言道,『涿郡陳氏千年基業,是榮是損,皆繫於汝之一身,莫要讓我等失望。』
世族榮辱、千年基業,如此重擔,壓於女子一身。
細說起來,殊為可笑。
可這就是世族貴女的宿命。
只是她陳文君命不好,正好撞上了涿郡陳氏風雲飄搖、前途無光的艱難時刻。
有所犧牲,便在所難免。
而她無論姿容,還是身份,都恰好合適。
所以這就是她的命。
只是她沒想到自己這一番艱難抉擇下的認命,在那位高高在上的冠軍侯眼中,卻是不值一提。
不但如此,除了一開始作為男子對美色的欣賞外,她甚至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一股毫不掩飾的厭惡與抗拒。陳文君不懂這份厭惡與抗拒的真正由來。
可她卻明白,自己絕不能回去!
否則不但自己會被滿懷希望的族人所厭棄,就連向來對自己疼愛有加的父親,也會因此受到牽連,乃至地位不保!
「君侯,婢子……婢子會聽話……」
一番哀求,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只是韓紹望向下方的目光,卻是不帶任何情緒。
他不否認這陳氏嫡女的姿容確實不凡,身段也是極佳。
可這並什麼他將之留在身邊的理由。
說句難聽的。
到了他這個修為和地位,這世間的大多美色,都是俯仰可拾、唾手可得。
要與不要,反倒是一件需要權衡的事情。
一陣緊張沉默的氣氛中,周玄猶豫了一下,終於忍不住試探著道了一句。
「侯爺……這世上有些事情,需要徐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
聽到周玄這番意有所指的話。
韓紹扭頭回望,眼神忽然似笑非笑。
「說下去。」
迎著韓紹意味不明的眼神,周玄額間見汗,片刻之後,終於一咬牙匍匐在地,傳音低語道。
「侯爺所慮者,無非是世族高門的牽絆!」
「只是依康成看來,只要侯爺掌中執刀,這些世族高門便只會是侯爺刀殂之下的魚肉!」
「順則如涿郡陳氏這般搖尾乞憐,逆則如虞陽鄭氏闔族俱滅!」
「既如此,侯爺又有何慮哉?」
能用則用,無用則殺!
不得不說,這周玄確實不凡,短短一段時日,便隱約猜到了韓紹從不露於人前的某些心思。
只是此時這般坦率直言地說出來,他也是冒著很大的風險的。
畢竟擅自揣度上位者的心思,這可是大忌!
可與此同時,這也是徹底求得上位者認可與信任的最快途徑。
所以周玄在賭!
在賭這位冠軍侯是否擁有容人之量!
同樣也在賭這位冠軍侯的野心!
如果只是想在這苦寒北疆當個土皇帝,自然是隨心即可。
可要是心懷進取,那就必須得在應對這些世族高門時留下一個口子,給他們一個臣服與投靠的希望。
這樣才能不斷壯大勢力,從而慢慢擁有『更多』。
還有……
周玄這話說完,小心抬眼觀察著韓紹的神色變化。
然後有如豁出去了一般,又道了一句。
「侯爺別忘了,遼東公孫也是世族高門,而且還是幽州最強大的世族高門!」
「多上一個涿郡陳氏,也能多上一份制衡……」
話音未落。
一支玉筆已經重重砸在周玄的腦門上,赤紅的硃砂有如點滴血色飛濺。
瞬間污了周玄滿臉。
「放肆!周玄!你好大的狗膽!」
韓紹的這聲突如其來的拍案怒斥,裹挾七境真仙的莫大威壓,引得虛空震顫。
一直跪伏在地的陳文君,聽不到周玄剛剛傳音的話,所以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能瑟瑟發抖。
而作為當事人的周玄更是惶恐不已。
可既然話已經說了,賭注也下了。
買定離手,自然沒有後悔的餘地。
索性一條道走到黑,梗著脖子道。
「康成得侯爺信重、予以重用!一如家臣!故自當為侯爺籌謀!」
「今日侯爺麾下,大多盡出公孫一門!來日若侯爺得勢,在外人眼中,如何分辨這冠軍侯國到底姓韓,還是姓公孫?」
砰——
這次砸的是墨硯!
「滾出去!再敢離間本侯未來岳家!本侯誓必殺你!」
這一聲怒吼,裹挾著沸騰的殺意。
可見韓紹此時的憤怒,已經積壓到了極點。
唯一讓人感到奇怪的是,這一聲宛如被觸及逆鱗的怒吼,只在周玄腦中炸響,旁人卻沒聽到分毫。
不少投向書房的目光,只見剛剛得到侯爺信任的秘書郎周玄額間見血,從書房處滿是狼狽地踉蹌走出。
神色間儘是惶恐與挫敗。
一時間當然免不了有幸災樂禍的。
畢竟歷來青雲直上者,素來招人嫉恨。
同樣都是從神都不遠萬里北上幽州,他們還在衙門苦熬,可這周玄如今卻能常伴侯爺身側。
這……憑什麼!
而心有疑惑者,自然也好。
就拿親衛統將呂彥來說,以他對侯爺的了解,侯爺待人向來寬和,從不輕易發怒。
像今日這般態度,還真是少見。
見那周玄身形不穩,呂彥順勢託了他一把。
「秘書郎,當心。」
雖然心中也有好奇,可呂彥向來本分,不該過問的事情他向來不問。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這周玄竟頂著滿腦袋分不清是硃砂還是鮮血的赤紅,悄么么地沖他眨了眨眼睛。
然後小聲道了一聲。
「恭喜呂參將。」
呂彥聞言一愣,以為周玄是恭喜他新婚燕爾之事。
於是平素冷硬的臉上,微微一紅,低頭回了一聲,「同喜。」
只是周玄卻道,「此喜非彼喜。」
說完,又意味深長地道了一句,「來日呂參將再謝過周某不遲。」
老子好心扶了你一把,還要謝謝你?
呂彥頂著滿腦袋問號,嘴角一抽。
可周玄也不解釋,依舊頂著一腦袋狼狽,苦著臉離開。
嗯,今天活兒是幹不了了。
得養傷。
而等出了侯府,到了自家府中,這廝那滿臉苦澀,瞬間化作了喜笑顏開。
他賭對了!
差點忍不住哈哈大笑之際,卻見早已等候多時的陳家老祖快步迎上前來。
打一眼看到周玄的狼狽時,他心中其實已經沉到了谷底。
可再看周玄面上的喜色,他又有些不確定了。
「周秘書,事情如何?」
語速不快,可偏偏能讓人感受到這話里的急切與不安。
周玄眯著眼睛看著陳家老祖。
明明這廝只是區區天門境大宗師,可在面對一尊七境真仙時,卻看出了幾分居高臨下的意味。
「成了。」
短短兩個字落下,陳家老祖長呼一口濁氣,一顆心終於落了下來。
可隨即便心生羞慚。
哎,人吶,總是一不小心就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樣子。
曾經對於賣女求榮的虞陽鄭氏,陳家老祖在背地裡沒少恥笑。
可現在呢?
他連鄭范那老東西都不如!
虞陽鄭氏那嫡女起碼還有個姬妾的名分在身,可他涿郡陳氏呢?
入府為婢!
就這……還是求爺爺告奶奶,上杆子送進去的!
『不過能送進去了就好,姬妾的身份可以徐徐圖之……』
陳家老祖心中自我安慰道。
前些天,那道不加掩飾的恐怖氣息降臨幽州,同為上三境的他自然是感應到了。
那一瞬間,他真以為這幽州的天要塌了。
那冠軍侯一直身處幕後,或許還沒事。
可作為操刀手的涿郡陳氏,必然難逃此劫!
正心生絕望之際,卻沒想到沒過多久,那道恐怖氣息竟然很快就走了。
再然後便有冠軍侯府的人前來傳信,『事情已經徹底解決了,勿需驚慌。』
這話一出,給陳家老祖的震驚,幾乎不亞於那道恐怖氣息的降臨。
這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那位冠軍侯的背後,遠比他們想像的還要強大!
至少是連神都那位大人都拿他毫無辦法!
虞陽鄭氏!
帝相姻親一族,說殺了就殺了。
此外還有一眾同樣勢力不小的世族高門!
可事後就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這……這……這麼粗的大腿,現在不抱,更待何時?
意識到這一點,什麼臉面、什麼廉恥,都已經不重要了。
反正他涿郡陳氏已經了無退路。
還不如舍下一切,一條道走到黑!
於是嫡女入府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
拒絕聯姻?
沒關係。
先從婢女干起,總可以了吧。
只要老夫不要臉地往上貼,總歸會有機會。
陳家老祖正要道謝,可周玄卻是擺手阻止。
「先不著急謝,等周某說完,再謝不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