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向北!向北!
晨霜如霧,籠于山谷。
白色的寒霜在冷硬的黑甲上凝結成霜花。
三百餘將士於谷中的空地上肅然而立,任由寒風拂面卻依舊紋絲不動,沉默而肅殺。
若不是身邊的戰馬不時微微甩動著腦袋,簡直有如一尊尊亘古而雋永的兵俑。
不過身子雖然沒動,嘴上卻是沒閑著。
趁著韓司馬和幾位上官還沒到來的工夫,免不了小聲嘀咕幾句。
「也不知道司馬要與我等說個甚?」
說話這將士據說祖上也是京中朝官,只可惜因罪流放這幽州苦寒之地。
幾代之後,除了一些慣用的字詞,再也看不出分毫皇都子民的痕迹。
「莫不是要發賞賜了?」
有將士心中一動,猜測道。
這世上道理萬萬千,人也有著千千萬。
從軍當兵這種事大抵上也沒多少人打一開始,就抱著保家衛民的念頭。
當兵吃糧,為財貨、為修行資糧,或許才是大多數將士的初衷。
所以在聽到身邊袍澤說出這般俗氣的話,倒也沒有人笑話他。
只是很快就有人反駁道。
「應該不可能,要說發賞賜那也應該是回去的事……」
「這一路南歸,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就算給了咱們賞賜又有什麼用?」
「沒準兒回頭跟腦袋一起,成了那些蠻狗的戰利品,那就成笑話了。」
這話雖然有些不吉利,但道理確實是這個道理。
聽得身邊一眾袍澤暗自點頭稱是。
說話這些將士之前沒被指到女子,反倒是沒有經歷過那一番生死離別之痛。
所以言語神色間,相較要輕鬆一些。
而與之相對,另一些將士則明顯要沉悶一些。
為了照顧他們的情緒,其他人倒也沒有主動與他們攀談。
只想著讓他們好好靜一靜。
畢竟有些心傷只能靠自己和時間慢慢癒合,旁人也幫不了什麼。
只是就在他們窸窸窣窣一陣小聲交流的時候,忽然一道瓮聲瓮氣的聲音插了進來。
「我不想要什麼財貨、賞賜。」
四周這一小範圍內,微微一靜。
「我只是想跟那些蠻狗拼了!」
聽著那瓮聲瓮氣的聲音中,蘊含的怒氣與殺意。
身邊一眾將士明顯陷入了沉默。
「我他媽當兵從軍十餘載,最後連個娘們兒都護不住!」
「又有何等臉面活在這個世上?」
「還不如跟那些蠻狗拼了!死了算逑!」
他永遠也忘不了,戰場上灑下的那一蓬嫣紅熱血。
以及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催促,『良人速歸』!
而他這話剛說完,另一道聲音接著便嘆息一聲,恨聲道。
「此我輩男兒終身之恥也!」
聽聞這話,不但是那些經歷過喪妻之痛的將士,面露羞慚與憤恨。
就連那些原本神色輕鬆的將士們,也漸漸沉重起來。
然而這一刻,剛剛說話的那將士卻是猛地拔高了聲音。
「自從那一場慘敗之後,咱們一路逃,一路退!」
「今日他死於十里荒野,明日你死於百里草原,什麼時候是個頭?」
「要我說!既然橫豎是個死!還不如調頭跟那些蠻狗拼了!」
「殺一個夠本!殺兩個就是賺的!」
「這樣的話,就算是以後他人知道了我等今日之事,也可讓他們知道!」
「我鎮遼兒郎!赳赳武夫!不是亡於逃命!而是死在衝鋒的路上!」
軍中武夫,向來以敗逃為恥!
要是死在逃命的路上,日後傳回鄉土,怕是就連家中親眷,也會在鄉人面前抬不起頭來。
反倒是臨陣衝鋒而戰死,至少還能搏一個『勇烈之士』的好名頭。
那將士嘶聲高喊的聲音,落在在場所有將士的耳中。
頓時引得不少將士心中湧起一陣共鳴。
其實他們也不傻。
這一路南行,遇到的蠻狗敵騎不在少數。
期間更遇到過兩次慘烈圍堵。
如果不是韓紹這個司馬悍不畏死地帶著他們衝殺,他們這支殘軍或許早已全軍覆沒。
而接下來的漫漫南歸之路,還不知道會不會遇到更加強大的敵人。
到時候他們就算能再次險死還生地衝出去。
最後又能剩下幾人?
只是就在一眾將士陷入沉默與思索的時候,一聲斷喝打斷了那將士的話。
「李赫你胡言亂語什麼!」
「你一人想死,為什麼要拖著大家?」
「兄弟們家中都有妻兒老小等著他們回去,哪能跟你一般不要命?」
說話的是那李赫的什長,一番劈頭蓋臉地訓斥后。
那李赫竟然語氣不服地頂撞道。
「什長此言差矣!」
「你又不是兄弟們!怎麼就知道兄弟們的想法?」
說著,那李赫當即高聲喝問道。
「兄弟們!你們自己說!」
「到底是要光榮的戰死,還是要屈辱地死在逃命的路上?」
李赫這話拋開了活著回去的可能性。
明顯帶著幾分詭辯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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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軍中廝殺漢既不是縱橫家與名家出身,又沒有經歷過另一方世界辯論賽的洗禮。
自然分不清其中的細微差異。
光榮還是屈辱?
在擺在面前的二選一中,下意識就選擇了其中的最優解。
「當然是戰死!」
「不錯!若是這樣,就算是死了,想來我家那混賬以後別人面前,提到他老子我,也能拍著胸膛告訴他們!」
「他老子大小也算是個遮奢豪傑!而不是貪生畏死的狗熊!」
見自己一通呵斥,不但沒有起到效果。
反倒是讓李赫那小子將兄弟們鼓噪起來,那什長明顯有些氣憤。
只是就在他準備發作的時候,不遠處恰好傳來一聲呼喝。
「司馬,至!」
話音一落,原本紛亂的場面頓時一靜。
不得不說,隨著那一場場屍山血海的廝殺,韓紹這個白撿來的司馬名號,已經在將士們的心中豎立起了絕對的權威。
一陣馬蹄如雷。
韓紹依舊是一騎當先,走在最前面。
身邊是公孫辛夷這個公孫氏的大娘子。
再之後才是呂彥、中行固,以及李靖等四大『金剛』。
勒住韁繩,止住馬步后,李靖等人順勢歸入陣中。
韓紹躍馬陣前,聽到那一道『見過司馬』的哄然拜見之聲。
目光順勢掃過一眾身披殘甲,卻氣勢驚人的將士們。
心中頗有幾分『想當年老子的隊伍才開張』的豪情與感慨。
只是還沒等他開口說什麼,身前的陣中一道身影忽然越陣而出。
「司馬!卑職李赫!斗膽想問司馬一聲,司馬畏死乎?」
這話說完,已經歸於陣中的李靖怒氣沖沖地喝罵道。
「李赫!你放肆!」
「司馬每陣衝鋒在前!眾人親眼所見!畏不畏死,你也配問?」
「還不快滾回去!」
可誰知這廝聽聞這般喝罵,依舊梗著脖子沒有退下。
「既然司馬不畏死,能否答應卑職一個請求?」
李靖見狀,越發大怒。
「放肆!再不退下!軍法從事!」
可居於陣前的韓紹卻不以為意地輕笑道。
「讓他說。」
得到韓紹許可,那李赫突然在韓紹面前跪下叩了一首,而後顫聲道。
「這一路南歸!今日死一人!明日死二人!何日是個頭?」
「卑職實在是不想再逃了!」
「所以卑職斗膽!敢請司馬帶著我們去殺敵!」
韓紹聞言,沉默了小半晌,才幽幽問道。
「哪怕是去送死?」
李赫堅毅道。
「哪怕是去死!」
韓紹高居馬上,目光看著跪伏在身前的李赫,又抬眼掃過身前的一眾將士。
「你們也這麼想?」
話音剛落。
陣中數道身影當先單膝跪下,抱拳道。
「卑職斗膽!請司馬帶我等赴死!」
而後沒過多久,整個陣中的將士全都轟然單膝跪地。
「請司馬帶我等赴死!」
韓紹聞言,又是沉默了片刻,似是為難,似是猶豫。
片刻之後,先是下馬親自將李赫扶了起來。
「男兒膝下有黃金,焉能說跪就跪?歸陣吧。」
不得不說,李靖這個旁侄同樣是個人才!
最起碼這演技,足以甩他韓紹這個導演十條街!
之前也是埋沒了啊。
韓紹心中腹誹一聲,而後不動聲色地重新翻身上馬。
目光再次掃過一眾將士,而後忽然笑了。
「將士們,可曾食過朝食?」
一眾將士還在等待韓紹的回答,卻沒想到韓紹竟然問出這個問題。
雖然心中茫然,還是下意識回應道。
「食了。」
韓紹又問,「可曾飽腹?」
陣中有大嗓門當即回應道。
「自然是飽了!」
韓紹忽然策馬而動,等走出一段距離,又扭頭望著他們。
「既然爾等皆以飽腹,身有餘力,那還愣著幹什麼?」
「莫不是你們剛剛是在拿本司馬尋開心?」
這話說完,有反應快的將士,當即興高采烈地笑道。
「司馬答應了!還愣著幹嘛?快上馬跟上!」
沒想到韓紹這麼輕易就答應了,一些將士們先是一愣,隨後下意識感覺哪裡有些不對勁。
可這個時候,大部分將士已經躍馬而上,開始催促起來。
頓時沒有時間思考太多了,趕忙上馬跟上。
心中一邊在安慰自己。
司馬這等人傑,帶著他們出生入死,總歸不會害自己。
這時,才有人問道。
「司馬!咱們去哪兒?」
速則乘機,遲則生變。
和李靖等將官不同,普通的將士其實不需要解釋太多。
已經開始策馬狂奔的韓紹,聲音飄忽。
「向北!」
向北?
不少將士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這時韓紹爽朗的聲音再次傳來。
「本司馬帶你們去殺他個屍山血海!殺他個朗朗乾坤!」
殺他個屍山血海!
殺他個郎朗乾坤!
緊跟著策馬奔行的將士們,聽聞這話,頓感體內血氣沸騰。
很快便在陣中響起一陣嘶喊。
「向北!向北!」
唯有公孫辛夷惡狠狠地瞪著韓紹的背影。
「卑劣的手段!」
韓紹不屑。
手段哪有卑劣不卑劣?
只要結果是好的,不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