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斗寶
宮中的少女,為未卜的命運擔憂忐忑;宮外的明爭暗鬥也漸趨白熱化。
秦國和楚國其實有些相似,原本都是地處荒蠻、不起眼的小國,但秦人堅忍,到了秦景公,他在位近四十年,雖稱不上有道,但進取之心卻是極旺,在他手中,秦國漸有東進之勢,景公逝后,新秦君正值盛年,又是個沉穩有謀的性子,近年來秦國國勢更是蒸蒸日上,眾諸侯皆不敢小覷,這樣的對手,能拉攏時自然是要拉攏的,再說都說秦女美貌,那若是娶了回去更是不吃虧,是以來求親眾使節均是勁頭十足。偏偏秦君此番極沉得住氣,任憑一封封國書聘信堆滿了几案,他一個都不接見,直到真到了雍城的驛館幾乎均被焦急的使團擠滿,這才悠悠然發出了宴請的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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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兒又被王后喚了去,孟嬴的夕食便由細菽伺候。案上擺放著幾色餐食,孟嬴有一搭沒一搭地舉箸吃著,神情有些懨懨。細菽殷勤地為孟嬴夾了一箸菜品道:「公主,您多吃點兒。」
孟嬴挾起到一半,搖搖頭,又將箸放了下去。
細菽有些著急:「您好歹再吃兩口,回頭昭兒姐姐又要罵我不會服侍了。」
孟嬴搖頭道:「沒胃口。對了,昭兒又被王嫂叫去了?」
細菽嗯了一聲道:「不過也快回來了。今日宮中有宴,王后那裡事情多,不會多留她的。」
孟嬴哦了一聲:「今日……是王兄宴請各國使臣么?」
細菽來了精神:「是呀。聽說,大王是想讓各位使臣當面比一比,看誰才配得上公主您呢!」
孟嬴面上一紅,低頭不語。細菽有意寬解孟嬴,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想到了話題,繪聲繪色道:「這次的場面可大了,聽說天沒亮側宮門便開了,禮品運了兩個時辰也沒運完……「
細菽邊說邊注意著孟嬴的反應。孟嬴眨著一雙妙目,聽得很認真。
細菽再接再厲地:「奴婢昨日還偷偷去大殿門口瞧了瞧呢,宴席的陳設可講究了!」
孟嬴隨口道:「嗯……也不知……那些使者,會比些什麼。」
細菽笑道:「一定是比口才呀!都是千挑萬選出來能言善辯之人,他們爭辯起來一定很有趣。誒公主,您說,他們會不會看說不過別人,心裡一急就打起來呢?」
孟嬴撲哧一笑:「傻瓜!你當他們是來搶親的么?」
細菽也笑。孟嬴果然被勾起了好奇之心,面上愁雲漸漸散去。
細菽玩心起了:「看他們鬥嘴……一定好玩的很。您不想去瞧瞧?「
孟嬴嗔怪地:「又說胡話了。」
細菽不好意思地笑笑:「奴婢忘了,您自然不能去……」
細菽歪著頭,眼珠子又轉了幾下,自告奮勇地:「公主,要不……奴婢替您去瞧瞧?」
孟嬴訝然道:「你去?正殿四周警衛最嚴,你哪裡進得去?」
細菽得意地笑:「奴婢可以混進去呀!」
孟嬴不禁心動,但想想又搖了搖頭:「不好,若是被人發覺,要生是非的。「
細菽信心滿滿地:「不怕不怕,昨日我不就混進去了么?」
細菽的性子有些大大咧咧,素來是個孩子氣重的,偏偏孟嬴耳朵又軟,每每被她慫恿,果然又遲疑起來:「那你……去看看?「
細菽笑著應了,起身草草行了一禮,剛走出兩步,孟嬴突然想起了什麼,誒了一聲叫住細菽,細菽不解地止步回身。
孟嬴有些心虛道:「別讓昭兒知道,不然她又要埋怨我不教你學好了。」
細菽笑著拉長腔回答:「知道啦……奴婢很快,很快便回來。」
細菽輕快地跑出門去。孟嬴輕咬下唇,目送著細菽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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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已初冬,在肅重的秦宮中,縱使是隆重熱情的國宴,也帶著莊嚴沉鬱的意味,好在殿側的鼓樂一直在調濟著氣氛,忙碌著進進出出的宮人們,將各色餐食送進、端出,為正襟危坐的主人和賓客們帶來一絲活潑和生氣。各國使臣濟濟一堂,面上看去一團和氣。楚使的席位列在齊晉兩國之後,依秦國禮節,伍員靜靜坐於費無極之左。
滕國使臣直起上身持酒而揖:「大王!請允許在下這名小小的來使,代表鄙國國君,感謝貴國君臣周到的安排、盛情的款待,並傳達最誠摯的請求,希望我國能有幸,迎回一位美麗賢德的新娘,讓我國王室因為這位尊榮美慧的新娘而光彩倍增。」
滕使恭敬的語氣中帶著恰如其分的浮誇。秦王笑而不語。
座下有人冷哼一聲,引起了大家的關注。出聲的是宋使,他覺察到了大家的注意,斜眼把玩著手中的酒樽,冷冷道:「彈丸之國,胃口倒是不小。」
費無極與諸使面上亦現譏笑之色。伍員聲色不動。滕使與宋使本有舊怨,聞而怒之,反唇相譏:「鄙國雖非大國,貴國也非豪強。半斤八兩罷了,也不知貴使褒貶他人的底氣為何這樣足?」
宋使一臉自豪慷慨激昂:「我國國君之位,乃周天子立國之初便親賜蔭襲至今,血脈正統高貴,縱是天子亦禮敬三分……」
魯國使臣不緊不慢地打斷:「那想必貴使定有令人驚羨的禮物來彰示貴國的尊榮,與求婚的誠意吧?」
宋使臉上一紅,訕訕不答,秦王一直含笑不語。侍立在旁的苟緒打圓場道:「各位使臣遠道前來,都是懷著與我國友好之心,我國君臣也回報以一視同仁的謝意,今日本是歡宴,請不要將此地變成互相攻訐的戰場,這樣既壞了原本喜慶和睦的氣氛,又失了各國的風度。」
費無極覺得到了自己說話的時機,他直起身來,大聲道:「大人所言甚是,我等不約而同、不遠千里而來,都是因為仰慕貴國公主的美名,今日宴席之上,正應是我等來使表達榮幸之情與求婚之誠之所。」
齊使不願費無極繼續出風頭,接言道:「正是,國家的大小、國力的強弱,甚至禮物的多少與輕重,都不能做為我等誇耀或菲薄的理由,請大王允許我們呈上各自求懇的禮物,至於其中誠意,相信大王自有明斷。」
秦王微笑:「這番話倒令寡人想起了先穆公所好的斗寶之嬉了,雖然此刻寡人興起的童心與此盛宴有些不太相宜,但國事與私趣相合,豈非快事么?」
各國使臣齊聲:「謹遵大王之意!」
各國使臣有如上陣的將領,終於到了亮出兵刃廝殺比拼的時刻,均是神情大振,扭頭示意,只見侍從魚貫而入,將禮物紛紛呈上。
殿中漸漸被各色奇珍異寶堆滿,無人注意到,楚國正使只好整以暇地欣賞著、或者說是等待著各國國禮的展示。直到他看著諸國禮物呈獻已畢,才向殿外抬了抬手。
本已安靜下來的殿外,又有雜踏的腳步聲響起,楚國的禮物有如樂舞中的領舞登場帶起高潮,在各國使臣面前示威般地招搖而過、成功地擺放在了最靠前的位置,精緻華美的絲織、組佩等與做為盛具的精緻漆器令眾人不禁眼前一亮,所過之處,各國使臣的目光或艷羨、或不屑、或氣餒。
侍立在側的苟緒,適機上前耳語了幾句,秦王笑著點點頭不語,苟緒隨即給了費無極一個會心鼓勵的眼神。
費無極信心大增:「在下有幸,能親臨此盛事。微臣獻上的遠不止是鄙國物產,更是鄙國國君與世子最深摯的誠意,若無此誠意,縱使再富裕的國家、再巧手的工匠,都製作不出如此精美的禮品,相信大王必能從此繁麗的表面看到我國君臣民眾的摯誠之心,從而讓在下能有更大的榮幸,從大王手中接過長公主的素手,楚國將以最大的熱情與喜悅迎接我們未來的女主人!」
費無極這番話認真打過腹稿,他的話音結束於陳詞的高潮處,配上秦王座前的厚禮,頗有殺傷力,語畢,一時殿內鴉雀無聲。費無極露出得意的表情,他傲然環顧周遭,尤其著意瞥了一下荀寅,伸出手去,欲拿案上畫軸。
正在此時,有人終於開口了:「大王,今日席上已被華詞美物充塞得幾無立足之處,鄙國的薄禮,不知大王可還願意一觀?」
荀寅語氣淡淡,卻很有分量感。秦王與眾人均是一怔。費無極的手伸到一半,生生頓住。
秦王凝視荀寅,他自然記得這個可惡的使臣。
荀寅面對秦王的灼灼目光,倒很沉得住氣,他向秦王微微躬身。
秦王面無表情地:「怎麼,貴國的禮物還未送進來么?」
荀寅不卑不亢地拱手:「殿中已滿,鄙國之禮又頗為笨重,搬動之間若將金珠玉器磕碰損毀,不免傷了各國來使的誠心。故在下斗膽請大王移駕殿外,請大王勿怪在下唐突王駕之罪。」
秦王略一思索、淡淡一笑:「今日雅集,此為雅事,說什麼唐突不唐突的。」
秦王語畢起身,左右忙上前扶持。待秦王下座走向殿外后,荀寅老實不客氣地將費無極往旁邊的一擠,昂首朝殿外走去。費無極不由氣急,可荀寅又哪裡會理會他?眼看眾人紛紛跟在荀寅身後出殿,費無極只得跟了出去。
伍員自始至終關注的人,便是荀寅,他從宴席一開始便捕捉到了這位晉使始終保持著的胸有成竹的倨傲微笑。他並不清楚荀寅的信心到底來自於哪裡,但想來不會太好對付。見費無極將畫軸留在了案上,伍員伸手拿起,略略展開,看清了畫上內容后,微一思索,卷好畫軸,拿在手中,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