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就是今日

第4章 就是今日

「賣煙的,等一等!」

陳世襄快步追上賣煙的小販,他面上很平靜,但內里那顆砰砰跳動的心臟卻出賣了他緊繃的心弦。

情報組的人出現在這裡,這讓陳世襄的內心籠罩上一層陰雲。

咖啡館不能進去了,不管情報組的人出現在這裡是偶然還是因為漁夫,他都不能進去了。

這次接頭就此放棄。

眼下最好的選擇是就此悄無聲息地離開,儘快離開。

但漁夫怎麼辦?

這是個問題。

此刻陳世襄心裡甚至產生了一個十分陰暗的想法。

會不會是漁夫叛變了,故意來此引自己出來?

這個想法在陳世襄心裡一閃而逝。都是前世的電影電視害的,他一下子就想到了這個套路。他不願意往這個方向想,但他必須承認,有這個可能。

但除此外,還有兩個可能。

或許情報組的人出現在這裡,只是偶然。

法租界情報組主要的活動範圍便是法租界,在這裡碰上一兩個情報組的人,並不是不可能,但陳世襄對此並不是很抱希望。

世上哪有那麼多巧合!

另一個可能——漁夫並不知曉自己被盯上了,特務處的人發現漁夫后沒有驚動他,而是想順藤摸瓜,拔出蘿蔔帶出泥,從他身上挖出更有價值的人或物。

三個可能,第一和第三可能性最大,陳世襄從樸素的情感出發,他更希望是最後一個。

眼下情況,不能著急,不能慌亂,必須保持冷靜。

這是理論,事實卻是陳世襄努力想讓自己鎮定下來,但心裡的緊張還是在隨著時間的流逝而不斷滋生,就好像癌細胞一樣在體內不斷蔓延,難以消滅。

這種緊張感,兩輩子加起來他也只體會過兩次,第一次是殺人,第二次是被槍斃。

前面吆喝賣煙的小販聽到陳世襄的喊話快速轉身,一雙眼睛希冀地看著陳世襄,他漆黑的眼仁亮晶晶的:

「先生,你要煙嗎?」

陳世襄徑自越過咖啡館的大門,兩步走到小販身前。

面對小販希冀的目光,陳世襄讓嘴角用力扯出一抹笑容,「嗯」了一聲。

將手伸向小販胸前掛著的煙箱,他的手本能伸向煙箱中的哈德門,但伸到一半,卻突然轉了個方向,取了一包印著「杵著刀的海盜商人」圖案的老刀牌香煙。

陳世襄從兜里掏出一小疊法幣,數了幾張,數著數著便乾脆又合在一起,全都放到了小販的煙箱里。

「先生,多了,這多了,用不著這麼多!」小孩見狀趕忙說道。

「嗯,我知道,」陳世襄點點頭,「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小忙,多的是給你的辛苦費。」

小孩眼中露出驚訝之色,接著便貪婪地看著煙箱中的一小疊法幣,這些錢,夠他賣一天煙賺的錢都還有多。

但隨即他又警惕地看了看面前的陳世襄,他雖然小,但可不傻,在上海灘街頭混飯吃的人,誰會沒點機靈勁。

「先生,您想讓我做什麼?」

陳世襄看出他的防範警惕心理,他其實並不是很想讓這小孩去做這件事,但眼下事急從權,他已經管不了這麼多。

他沒有直接悄摸聲地離開,已經是頂著極大的勇氣。

陳世襄將手中的《密勒氏評論報》放到對方的煙箱里,柔順的紙張被捏得皺巴巴的。

「我想讓你繼續在這裡叫賣一會兒,差不多三五分鐘,然後把這份報紙送給我身後咖啡館里一位靠近窗戶,身前桌上放著一本《上海的將來》的書的先生,書是紅色的,如果你不認字,就找一本紅色的書。」

陳世襄輕聲說道,他並沒有轉身去指咖啡館,他不敢做出過於明顯的動作,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在外人看來,他只是在和小煙販說話而已。

這事有點冒險,萬一漁夫真的是故意配合特務處來引他出來的,那此舉很可能會給他帶來危險。

但他必須如此,他必須考慮到漁夫沒有叛變的可能,甚至這可能最大,同志之間,絕不應當以惡意懷疑為先,這是前身給他留下的意志。

況且沒理由他剛要和漁夫見面,漁夫就好巧不巧地叛變了,這太戲劇化了。而漁夫若是早就叛變,那組織定然會有所察覺,從而通知他。

姑且當做漁夫沒有叛變吧,若漁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那他絕不能自己悄悄溜走,將自己的同志獨留於危險當中。

傳個信過去,提醒一下他。

人不露面,讓人將信物送過去,漁夫必然會察覺不對。

這是陳世襄此刻唯一能為他做的一件事,只希望他能領悟自己的意思。

若能察覺到敵人,屆時打敵人一個信息差,說不定還有什麼辦法能脫離危險。

煙販看了看報紙,又看了看陳世襄。

這事聽起來很簡單,雖然有點奇怪,但好像沒什麼危險。

小孩心裡略一猶豫,終是抵擋不住金錢的誘惑,很快便點頭應了下來。

陳世襄拍了拍小孩的肩膀,說了句「謝謝」,隨即便拿著那盒老刀牌香煙沿著杜美路朝前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用眼角餘光掃視周圍,還好,目前沒有什麼異常。

他腳步越走越快,很快便成了街上人群中的一份子,再沒有任何特殊。

……

方成仁坐在軟墊座椅上,他抬手摸了摸桌上擺著的紅色封皮的《上海的將來》,看了看對面空無一人的座位,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魚鷹同志不會來了,他離開時,自己是目送著他的背影離開的。

他側頭看向窗外,外面的街道很平靜,天色越來越暗,街道上的行人也越來越稀疏。

這是暴雨風前的寧靜。

黃包車在街道上飛快賓士著,路人也越走越快,已經有淅淅瀝瀝的雨點從空中落下。

一場大雨,將要臨頭。

不過自己不能走,自己要給魚鷹同志爭取撤離時間。

魚鷹同志一定是發現了什麼不對,因此放棄了近在咫尺的接頭,有什麼不對能讓魚鷹同志放棄這麼重要的接頭呢?

呵呵,想必外面,應該已經有很多人在摩拳擦掌了吧!

近一年來,那麼多同志慘遭國黨特務處毒手,看來今天輪到自己了。

自己終究還是讓那群鬣狗盯上了!

哪裡疏漏了,前些天的那次撤離行動嗎?

方成仁搖頭,不管是不是,現在都不重要了。

好在,自己早已做好為革命獻身的準備。

他目光透過窗戶從街對面的三味書屋上掃過,一個穿著長袍馬褂的富態中年人正從書店出來,他唯一可惜的,就是以後都沒機會去那兒買書看書了。

方成仁不是沒考慮過危險或許不是自己帶來的,但這種想法在他腦海里只是一閃而逝,便讓他拋在腦後。

組織上給他說過,魚鷹是第一次啟用,底子很乾凈,因此他暴露的可能極小。

因此,意外多半出自他這裡。

恰好自己前些天還有過行動。

一切不言自明。

至於方才那人或許不是魚鷹……不是沒可能,但這又如何解釋那人嘴上偽裝的鬍子呢?

接頭的時間,接頭的地點,那人的偽裝,以及他手上的接頭信物。

四個巧合湊到一起,還是巧合的可能性就很小了,況且,地下工作,哪有那麼多巧合和僥倖!

自以為安全,沒想到還是讓人盯上了,不知他們什麼時候盯上自己的,還好上次行動后,這些天自己一直沒有聯繫其他人,危險沒有從自己這裡蔓延到其他人身上。

方成仁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他端起桌上白人女孩剛送來還冒著熱氣的的咖啡抿了一口,略微苦澀。

還好,魚鷹同志及時發現不對,放棄了接頭,否則自己就犯大錯了。

方成仁安坐著,沒有表現出一絲異常,他是老地下黨,這種危險的情況,並不是第一次面對。

不過他心裡知道,對方這次盯上自己,且自己毫無察覺,這次應該是走不脫了。

他現在最好的做法,就是安靜地坐在這裡喝完這杯咖啡,迷惑敵人,給魚鷹同志爭取離開的時間。

就在方成仁思考之時,一個身上掛著木煙箱的流動煙販朝他這裡走了過來。

方成仁看著他,目光落在對方手中那份厚厚的英文報紙上。

「先生,你這本書是《上海的將來》嗎?」小煙販看著桌上的書問方成仁。

方成仁點了點頭。

「這是一位先生讓我轉交給你的。」小煙販說著,將印著「救國會」成員大合照的報紙遞了過去。

「噢,謝謝,」方成仁接過密勒氏評論報,「他有說什麼嗎?」

「沒有。」

小販送來報紙便轉身離開了,沒有多待。

方成仁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報紙,將其放在了《上海的將來》旁邊,嘴角忽地露出一抹笑容。

心底最後一絲僥倖消失。

他很欣慰,魚鷹同志本可以一走了之的,卻還是讓人把報紙送來了,這是冒著風險的。

繼而又有些生氣,魚鷹怎麼能把這份報紙送來呢?!這是有風險的!

明知敵人就在附近,他應該什麼都不做,悄然離開,任何多餘的行為,都會給他增加危險。

真是胡鬧!

……

「余山壽。」沈玉先放下望遠鏡,突然喊道。

「組長。」一旁待命已久的二隊隊長余山壽當即應聲站出。

「派兩個人,去把那個賣煙的控制住,不,你親自帶人去,弄清楚他剛才給了方成仁什麼東西。」

沈玉先只能透過望遠鏡瞧見那賣煙的遞給了方成仁一樣東西,具體是什麼,卻是瞧不清楚。

余山壽瞟了一眼組長沈玉先,見其臉色嚴肅,不敢多問,當即應聲答「是」,帶著兩個手下轉身出了屋子。

……

陳世襄沒有就此離開,他快速繞了一圈,到了直通咖啡館後門的一條小巷,附近的路線都是他早就偵察好了的。

此刻,到了這裡后,他那顆懸著的心已經直墜谷底。

在小巷深處,距離咖啡館後門不遠的地方,分散站著七八個人,每個人手中都拿著一把手槍,把小巷所有可以逃生的地方都堵得死死的,便是一隻麻雀,也別想從咖啡館的後門飛走。

果然,情報組的人出現在這裡不是巧合!

陳世襄的猜測是對的,至少已經對了一半,但他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

「組長,那煙販說,剛才有個戴黑色帽子,穿白色長袍,臉上戴著一幅眼鏡,留著兩撇鬍子的男的給了他一份報紙,讓他送給咖啡館里的方成仁。」

「報紙?什麼報紙?」

「一份洋文報紙,煙販不認識,暫時不能確定。」

「就只有報紙嗎?」

「只有報紙,那人還買了一包老刀牌煙,給了煙販一疊法幣,超出了煙的價格,多的說是給煙販的辛苦費。」

「人呢?」

「我安排兩個兄弟控制著呢。」

「我說那個買煙給報紙的人呢?」沈玉先聲音陡然拔高,夾雜怒意,他臉色不知何時沉了下來。

這個時候,沈玉先要是還不知道今天這事出問題了,他就當不上現在這個組長了。

「這——那傢伙很狡猾,他讓那個煙販在外面轉了一陣子才進的咖啡館,自己跑了。負責封鎖街口的是一小隊的人,具體情況還不清楚,我已經讓人去通知他們了。」余山壽快語說道,他腦子轉得飛快,撇清責任的同時趕緊說出自己的安排,生怕蹙了組長的霉頭。

組長是個新官兒,三把火還沒燒完呢。

余山壽雖然沒說,但他知道今天這事多半黃了,那些個紅黨一個個都跟耗子似的,讓他們鑽進了下水道,哪還那麼容易找得出來。

組長沈玉先沒下達動手的命令,他們在街面上的人都需要偽裝隱藏自己,在沒有事先通知的情況下,誰又會去重視那樣的人?

穿長袍戴禮帽……在大街上隨便抓十個人,其中沒有五個,也有四個是這樣穿的。

沈玉先右手拿著望遠鏡,手指用力捏得發白,跑的那人肯定是來接頭的,但他為什麼事到臨頭卻放棄了接頭,還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地就跑了?

把那份報紙送出去又有什麼玄機?

傳遞情報?

近在咫尺,為啥不親自送?

自己等人暴露了!

但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抓人!必須給我抓活的!」沈玉先頗有些惱羞成怒地下令。

盯了三天,眼看馬上就能收網撈到兩條魚,結果進網的魚又從網裡溜了出去,他心中火冒三丈。

真他媽噁心!

「余山壽,你帶你的人,去咖啡館後門,方成仁現在多半已經發現不對了,他是在給他的接頭人爭取撤離時間。

「他接下來從後門跑的可能最大,你給我把他堵死了,要提防溜掉的那人在後門接應他。」

「是!」余山壽大聲應道。

「黎兆民,你帶人從前門進去,記住,不能讓他出咖啡館,就在咖啡館里把他給我拿下。」

沈玉先對先前拍照的黎兆民下令道。

「組長,那咖啡館老闆是外國人,咱們要不要——」黎兆民話沒說完,就讓沈玉先給怒眼瞪了回去。

「外國人又怎麼樣?這是中國的地盤!敢暗通紅黨,他有幾個腦袋夠砍?我們沒找他麻煩不錯了!」

沈玉先氣急。

不過剛把這硬氣的話說完,沈玉先又迅速離理智下來,最後還是補了一句,「都給我長點眼睛,留神別傷著那些外國佬給我惹麻煩!」

這次行動為了保密,他沒有事先知會租界巡捕房。

他們這裡只要槍一響,事後法國人一定會找他們扯皮,但只要能抓住紅黨,這就算不上多大事,上面自然會有人去應付法國人。

但要是在法租界打傷了外國佬,又沒有什麼坐得住的理由,法國佬肯定會藉機大鬧,到時他就算再得處座看重,這組長的位置只怕也難免不保。

必須抓活口,這樣才不怕法國人狡辯!

屋內眾人聞言,當即就要出去安排手下人幹活,但沈玉先突然又道:

「劉副組長,你現在馬上帶著那個煙販去跟巡捕房交涉,讓巡捕房出動巡捕通緝搜尋那個跑了的傢伙!」

副組長劉一鳴聞言,眼神略微閃爍。

現在人都跑沒影了,照片都沒一張,光憑小販那不專業的描述,他能找著個屁啊!

而且這個時候找巡捕房……

那他媽是巡捕房,不是警察局,可不是他們開的!對方不一定賣面子不說,說不定還得反過來拉著他們扯皮。

功勞撈不到,還要把這種麻煩事丟給老子。

艹!

劉一鳴心中暗罵。

但官大一級壓死人,便是有再多不爽,他也還是得憋屈地應一聲「是」。

……

「十分鐘了,差不多了。」

方成仁看著表,見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分鐘,臉上露出放鬆的神情。

不管自己能不能走脫,至少魚鷹同志應該已經安全了。

至於自己……

古人有言,不成功,便成仁,今天或許便是他方成仁殺身成仁的時候。

方成仁將咖啡一口飲盡,揮手招來那個白人女孩服務員,給了餐費和小費,問了後門所在,起身便朝後門走去。

走到後門處,方成仁從后腰摸出一把勃朗寧手槍。

雖有犧牲覺悟,但沒到最後一刻,尚得拼搏一把,況且自己這邊鬧出的動靜越大,敵人的注意力就越會轉到這邊來,萬一魚鷹同志尚且沒有脫身,也能給他多爭取一些機會。

為革命獻身,就在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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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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