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斯文報社

第6章 斯文報社

雨來的快,去的也快,嘩啦啦的雨沒多久便變得稀疏了。

天上烏雲依舊,沒有散去的意思,看著像是在醞釀下一場雨。

陳世襄離開巷子,確定屁股后沒吊著尾巴,才從蒲石路左轉進邁爾西愛路,最後轉入邁爾西愛路一條名為「幸福里」的弄堂。

幸福里23號,陳世襄站在門外,看了看自己留在頂上門縫裡的記號。

記號還在,門沒被打開過。

打量一番周圍,確定沒人,陳世襄掏出鑰匙,打開門閃身而進。

這棟房屋是原身整租的,不常住,用來當做安全屋,離他租住的地方不遠。

走進一樓衛生間,陳世襄摘掉眼鏡,扯下嘴上的鬍子,仔細清洗了嘴角的殘留物,又脫下身上的衣服,從衛生間的柜子里取出接頭前來這裡換下的衣服。

米白色襯衫,棕色背帶褲,高幫皮靴。

換好衣服,陳世襄在鏡子里照了照,將長袖卷到手腕,整理一下略有浸濕的頭髮,從水龍頭上接一些水撒在剛穿上的乾衣服上,又把換下的衣服找來衣架晾在屋內。

做完這一切,陳世襄走到房東放雜物的房間,取出自己藏在雜物間地板下的東西。

一個棕色皮質斜挎包。

裡面裝著一本印著青天白日徽的證件和一本記者證,一本硬殼筆記本,一支黑金色派克鋼筆,一台裝在皮套里的徠卡相機和幾個備用膠捲,一個望遠鏡,一把勃朗寧m1903和三個備用彈匣,一盒打開的哈德門和一個打火機,以及一塊浪琴腕錶。

這些都是個人物品,手槍和相機以及記者證是情報組給他配備的裝備,印著青天白日徽的是他在特務處的證件。

將裝著相機的皮套取出掛在脖子上,又拿出手錶戴在左手手腕,陳世襄瞧了一眼上面的時間,時針指向七點,他再不做停留,麻利地關上房門轉身走出屋子。

靠在入戶門上聽了聽外面巷子里的動靜,沒人,陳世襄閃身而出,把門關上再次留下記號。

站在安靜的巷子里,陳世襄揉了揉略顯僵硬的臉龐,嘗試著笑了笑,讓表情變得自然,然後才閑庭信步地朝巷子外走去。

細小的雨點時不時地頑強地從天上掉下,精準地砸在陳世襄的肩頭,似在譴責,似在懲戒。

陳世襄走到大街上,剛才的那陣雨好似不存在一般,先前安靜的大街上行人又多了起來。

只有潤濕的地面,潮熱的地氣,以及路面坑窪里積攢的雨水彰顯著它曾經來過。

七點過了,天色昏黃,夜上海漸次蘇醒,街道各個巷口處,停著或三或四的黃包車,穿著各色旗袍的女子從狹小卻可以遮雨的巷口走出,站在微冷的大街上,揮舞著手帕,招呼黃包車過來。

他們她們中許多人都是舞女,這個點兒,上海各大舞廳的夜場都快開始了,她們走出溫暖的小屋,開始生活而奔走。

街對面的租車行生意似乎也不錯,三三兩兩的人不時進出,都是些衣著得體的人。

汽車不是誰都買得起的,即使是每月工資幾百元的大學教授,買一輛車也得心疼好一陣。但租一輛車嘗嘗鮮,卻是大多數人都願意嘗試的事。

別的不說,租一輛車去百樂門,舞女對你都會更熱情些。

陳世襄站在巷口,左右瞧了瞧,吸一口帶著泥土氣息的濕潤空氣,抬手招來一輛距離他很近的黃包車。

「去台拉斯脫路斯文報社。」

邁爾西愛路在法租界北部,台拉斯托路則在法租界南部,陳世襄坐上黃包車一路南行。

下車付錢,在黃包車夫「走好」的聲音中,陳世襄走到一棟掛著《斯文報社》牌子的建筑前,邁步走了進去。

建築共有三樓,陳世襄徑自走上頂層,樓梯口有人把守,見陳世襄走上來,那人笑著點了點頭。

「組長在嗎?」陳世襄掏出哈德門遞了支煙。

「出去辦事了,」那人點上煙吐出一個煙霧,「交『日記』?交給周纖就行,組長不知什麼時候回來呢。」

陳世襄點點頭,朝著書記員周纖的辦公室走去。

這裡是特務處上海區法租界情報小組的組部,《斯文報社》只是明面上的幌子,用來掩飾情報小組的存在,陳世襄對外的身份是《斯文報社》的記者。

至於「日記」,則是陳世襄每天的工作內容記錄。

陳世襄一個月前從湖南來上海投奔表哥沈玉先,沈玉先將其安排進法租界的情報小組,如今他還處於考察期,每天的工作就是監視那些思想危險分子,記錄他們一天的生活——去了哪裡,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事無巨細。

這種工作在情報小組內部被戲稱為記日記。

陳世襄找到書記員周纖,將白天記好的「日記」和照相機里的膠捲給她,膠捲存檔,「日記」備份。

在組部待了約莫半小時,所有事搞妥當,陳世襄今天的事便算是妥了。

他還在考察期,情報組的重要任務輪不到他頭上,如今的監視任務只是考察期的例行公事。

以往每次來交「日記」,組長蘇世安都在,日記會先由組長過目,然後交由書記員周纖備份存檔。

今日蘇世安不在,自然省卻前一個步驟,直接備份存檔,日記等蘇世安回來再看。

在向周纖確認自己不用在這裡等待蘇世安后,陳世襄走出大樓,回到街上,抬手招來一輛黃包車。

「聖母院路平安里。」

陳世襄給出一個地址,車夫應了一聲拉動黃包車跑起來。

等到遠離《斯文報社》后,陳世襄回頭看了一眼,報社已經被遠遠甩在後面並在不斷拉遠,陳世襄輕吐一口氣,回身坐好,此刻他才有心情整理起今天之事。

蘇世安不在組部,情報組的人出現在伊萬諾夫咖啡館那裡,蘇世安應該也在那裡吧?!

陳世襄心底躁動不安。

他在咖啡館後門看見的那些人不是他們情報組的。

情報組只負責收集情報,且是暗地裡悄然進行,不會暴露身份。

出現在咖啡館附的情報組人員應該是在配合那些人行動,且多半是由組長蘇世安帶領。

原身記憶里,特務處上海區負責行動方面的,只有南京總部和上海區雙重領導的行動小組以及淞滬警備司令部的偵察大隊。

偵察大隊雖然挂名在淞滬警備司令部下面,但去年便已經屬於特務處上海區管轄。

在伊萬諾夫咖啡館的人,不知是行動組的人還是偵察大隊的人。

是行動組還好,但若是偵察大隊,那會是誰在帶隊呢?

會不會是表哥沈玉先?!

陳世襄在腦子裡復盤自己今天的行動,確認自己都是嚴格照著預案在做,雖然最後出了點意外,但事情應該還在掌控之中,自己現在還是安全的。

他慶幸自己做了偽裝,身上沒有任何會暴露他身份的東西,就連衣服都與原身的習慣南轅北轍,就算有熟人在現場注意到了他,應該也不會認出他來。

否則,他不敢想下去。

陳世襄轉念又想到漁夫,他如何了?

當時的情形,逃出來幾乎不可能,要麼犧牲了,要麼被抓了。

犧牲了自不必說,但若是被抓……

陳世襄不敢抱有僥倖心理,直接往最壞的方面打算。

漁夫沒有和自己接觸過,他不認識自己,組織上也不可能告訴他自己的詳細情報,他應該只知道自己代號「魚鷹」,而他漁夫則是自己在上海的聯絡人。

就算被抓叛變,除了一個代號,敵人不可能從他那裡得到任何關於自己的其他消息。

但還有兩個不算疏漏的疏漏!

煙販和窗戶。

煙販和自己接觸過,敵人只要一問,很快就能鎖定到自己身上。

不過人海茫茫,僅憑煙販的隻言片語,想找到自己是天方夜譚,更別說自己還做了偽裝。

至於窗戶……自己當時拿著報紙出現在咖啡館的窗戶外,漁夫與自己一窗相隔,他當時有沒有發現自己?

當時能讓漁夫注意到自己的,只有手中那份報紙,但《密勒氏評論報》在上海是銷量還不錯的英文報,不僅外國人會訂閱,許多學生也會買來鍛煉英語,雖然當時出現在那裡有些敏感,但還不能直接證明什麼。

即使漁夫注意到了,也不能確認自己就是魚鷹!

而且還有偽裝這最後一道保險。

一番思索,確認自己應當是安全的后,陳世襄心中焦慮消散些許,開始考慮其他。

自己是安全了,但漁夫這事怎麼辦?他現在到底是死是活?

若漁夫犧牲了,自己接下來該和誰聯繫?

按照組織安排,漁夫是自己在上海的唯一聯絡人,現在聯絡人出事了,自己該怎麼辦?

第一次接頭都沒能接上,自己就和組織失去聯絡了

還有,今天在巷子里跟蹤自己的人又是誰?

應該不是特務處的人,特務處的人不需要跟蹤自己,只需要抓住自己,而這對他們而言很簡單。

難道是漁夫的人?

也不對,漁夫都不能確認他的身份,更別提其他人。

而且漁夫應該不可能帶其他人一起來接頭。

那又會是誰呢?

陳世襄眉頭緊鎖,事情似乎變得雲譎波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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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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