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收了個徒兒,又擺平了嚴老九
辦完婚事,已是春分時節,馬路兩旁的法國梧桐已是葉綠枝頭了。
杜月笙喜歡這個節氣。春風吹來,他感到了人生的暖意。黃老闆特准他自立門戶,『公興記』那隻賭檯———公興俱樂部也轉到了杜月笙手裡,由他掌了權。杜月笙從丹田裡升起了一種類似大鵬展翅、躍躍騰飛的愜意和滿足感。是的,這條路終於被他闖過來了,而且比想像中還要寬闊。
這一天,杜月笙在十六鋪老正興菜館擺了桌酒席,筵請了陳世昌和黃振億。
杜月笙恭恭敬敬地給他倆斟了一杯酒,誠懇地說:「師父、師叔,月笙敬老人家一杯。」
「月笙,不要太客氣了。」陳世昌見杜月笙春風滿面,又知道他得到了黃金榮的重用,在自立門戶之際備酒敬師,拿起酒杯,愜意地呷了一口。
然而,黃振億卻與他不一樣,老於世故的他沒有急於動杯,而是眯著眼冷冷地打量著杜月笙,慢慢說道:「月笙,這杯酒可難吃啊!」
陳世昌一懵,隨即裝做什麼都了如指掌似的,掩飾自己的愚拙說:「振億,這是月笙記你的恩,敬杯酒,儘儘孝心,不喝不行啊!」
「恐怕月笙要得隴望蜀了吧?」黃振億笑著呷了一小口說道。
杜月笙不由得一愣,暗暗佩服他的心機,他賠著笑臉說:「師叔,不瞞您說,老闆讓我包『公興記』,月笙想請師叔捧個場。」
「什麼?黃金榮讓你包賭場?」陳世昌一聽嚇了一跳,這事非同小可啊,心想這小子終於發了!
然而,黃振億卻冷笑一聲說:「談何容易呀?你月笙在上海灘有什麼根基?」
杜月笙剛挾起一串金華火腿正往黃振億的碟碗里送,聽到此話,他的手立刻在半空中僵住了。
「麻皮黃金榮是在掂量你的輕重。」黃振億聳聳肩膀,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撿起筷子在桌上夾了幾筷子菜咽了下去,接著說:「『公興記』月息要十幾萬呢,黃金榮豈肯輕易放手?」
「是啊!」杜月笙若有所悟。
「依我看,麻皮輕許一言,不做數的。他還要試試你,萬一有個疏漏,他隨時可以收回成命,到那時,你杜月笙翻在陰溝里,永世不得翻身了。你不能輕舉妄動,凡事還得三思啊!」
這一盆涼水潑來把杜月笙那股得意勁給潑退了許多。他一下彷彿掉進了黃浦江,身子直往下面沉。
黃振億拿過酒壺,自己斟滿了一杯,又接著說:「月笙,你想過嗎?老闆娘挑你出道,麻皮手下幾隻蟹腳能不眼紅?」
杜月笙一想,對呀!黃公館里原是藏龍卧虎之地,黃金榮手下多的是文武雙全的角色,有人為他流過血,有的為他賣過命,有的為他賺過大錢,立過大功。無論從年齡、輩分、職務哪一方面來講,比自己要強的人比比皆是。
「而今黃老闆將你提到跟他齊頭並進的地位,他們能不在背後捅刀子,拆你台?退一步說,就算有老闆娘撐腰,這班人馬能乖乖聽你的擺布?光棍一條,就想包賭檯,嘿嘿,你伸著脖子,等著人家宰吧!」
陳世昌起先並不在意,聽黃振億說得如此嚴重,倒也著了急。他見杜月笙耷拉著腦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有些不忍了,他打哈哈說:「振億,犯不著嚇唬月笙,你這當叔叔的,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杜月笙發急了:「求師叔指條生路!」
黃振億眼珠一轉,說:「生路倒是有一條。」
陳世昌催道:「快說。」
黃振億看到陳世昌、杜月笙都瞠著眼珠,盯著他的嘴,焦急地等著下文。黃振億卻不慌不忙地往嘴裡丟著火腿。他嚼了一會兒,才說:「麻皮金榮靠啥起家?還不是有批『三光碼子』幫忙。老古話說,『有人便是草頭王』。」
陳世昌不聽倒罷,聽明了黃振億的意思,覺得這可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剛才裝做的「大智」消逝了,禁不住搖搖頭,嘆了口氣說:「振億,拉人馬談何容易。我收了不少門生,沒一個像月笙有出息,青皮溜子上不了檯面。總不能要我去抱月笙的台腳吧!」
「這我倒有個主意。我介紹一個人。這個角色在十六鋪混得蠻不錯,在各行堂里都有眼線,通過他,可以慢慢籠絡些人。」
「這人是誰?」陳世昌問。
「綽號『宣統皇帝』的江肇銘。」
杜月笙望著陳世昌,默默地徵求師父的意見。
說到江肇銘,陳世昌想起這個人的模樣來了,他瘦猴似的削尖臉,佝僂著身子,聳著肩胛,長著一副羅圈腿,一口吳儂軟語,雖說相貌醜陋,但心眼極細,性格柔和,善於鑒貌辨色。曾在上海大世界做過的。一年前十六鋪的魚行販與水果行販為爭山東門的地盤,兩幫主失和,各自派嘍羅惹事,找著對方的茬兒砸店鋪。一些青皮光棍也跟著起鬨,渾水摸魚。這實實惹惱了一些規規矩矩的生意人。『鴻元盛』水果行也難免遭災。店夥計無意之中在賭棚里對江肇銘說起『鴻元盛』的苦衷來。江肇銘那時正輸得猴急,便信口開河地說:「只要你們肯把賭本給我,『鴻元盛』的事包在我身上!」
沒過幾天,江肇銘真的去找了魚行和水果行的幫主。也不知他灌了迷湯,還是調了槍花,兩個幫主竟然坐下來吃茶,談判沒費多大勁就議和了。這一來,江肇銘聲譽鵲起,成了兩幫的座上客。十六鋪的青皮也捧起他來,叫他「宣統皇帝」。
想到這裡,陳世昌朝杜月笙點點頭:「那小子是個幫手,有心眼兒。」
黃振億補了一句:「你開香堂,收江肇銘做門生。」
「這個主意不錯!」陳世昌點點頭。
「姓江的肯嗎?」杜月笙對這感到有些沒把握。
「拜你的帖子,等於進了黃門,誰不願意呀?」
陳世昌不等杜月笙細想,就拍板了:「月笙,就這麼辦。」
從『老正興』酒散回家,杜月笙思緒如麻。他覺得黃振億說得實在。要另立門戶,非得要有自己的親信和班底,也非得有個像林桂生那樣的智囊不可。黃金榮的發跡,對他的印象太強烈、太深了。
杜月笙畢竟是個精細人。他生怕自己招兵買馬引起黃金榮疑心,於是他先找到林桂生:「師母,師父把『公興記』給我,我覺得力量還不夠呢。」
「你想怎麼辦?」林桂生看著杜月笙。
「我想找個幫手,收個學徒,這樣我才能維持好賭檯的安全。」
「想的周全,你自己看著辦吧!」
杜月笙這才放下心來。一個星期後,由陳世昌、黃振億作證,杜月笙在紅廟開了香堂,收了江肇銘。這是杜月笙第一次開山門收徒弟。
杜月笙初出茅廬,誰知差點就掀翻了人生的航船,而這個導火線正是這個江肇銘。
江肇銘生性好賭,常在英租界一個賭場行走。那裡的老闆嚴九齡是英租界的大亨,他的權勢不遜於法租界的黃金榮。這天,江肇銘又來嚴館「搖攤」了。嚴九齡的賭檯規模也不小。賭局有輪盤、牌九、搖攤三等。上流的富商闊少學英國紳士派頭,在輪盤上賭輸贏,一般的斗天杠、翻么三的牌委;最次的則是搖攤。搖攤,俗名又叫擲骰子。賭柜上放口搖缸,盛三枚骰子,賭客下注猜點子。這種賭法簡單,開缸便見顏色,直截了當。江肇銘喜歡這種簡單明了的賭法,他常為座上客。這夜,江肇銘賭風不順,加下幾注都敗北,輸得他臉上直冒汗。江肇銘輸紅了眼,粗話連篇:「操他娘,老子手氣不靈,還是骰子里有毛病?」
賭場最忌作弊。他說這話有礙嚴九齡的聲譽,莊家見江肇銘出言不遜,連連冷笑:「你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閑話放明些。」說罷,坐莊的便要收搖缸了。
江肇銘急了,伸手一攔,他要孤注一擲,龍爭虎鬥。「慢!」他看面前籌碼還有100多塊,氣呼呼地往前一推:「下三點。」
這時的一擔米也才8元,一注100大洋實是筆大數目。由於賭注下得大,賭場上的氣氛非常緊張。
桌台上的賭客都乍舌不語,默默地退到一邊。一瞬間,場面上斂息屏氣,肅靜寂聲,只聽得搖骰子聲。「嘩啦」一下,坐莊的喊聲:「開!」
搖缸蓋揭開,一旁觀戰的賭客都伸長脖子湊過去看。缸里三顆骰子,兩個四,一顆二點———「二」,坐莊的統吃,江肇銘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頓時傻了眼。
可賭場有個規矩,一局揭曉,要等桌面下的輸贏全部結清收支兩清,方可蓋缸。隨後搖幾下,換掉舊的,這叫做「洗缸」。然後莊家再請賭客下注,猜賭缸里骰子的點數。誰也沒有料到,就在江肇銘最後賭本就要被吃掉的時候,代表賭場的莊家現在雖賭贏了,還是心有餘悸。他揮了一把冷汗,順手蓋上搖缸,又搖了幾下,隨後伸手來攏籌碼。江肇名正處在懊悔、憤恨之時,無意中他發現了這一幕。
「慢著!」江肇銘冷不防喝道。這時他急中生智,使了乖巧。他見莊家先蓋缸,后結賬,正犯了賭場三大忌。此時,他驚跳起來,笑嘻嘻地說:「老兄,缸里的是三點,你睜開眼珠兒看看。」
莊家往桌面上一瞧,嚇了一跳,連連跺腳,暗罵自己糊塗。
江肇銘容不得對方猶豫,搶先招呼一聲看客:「諸位朋友可作證,明明是三點。莊家該你賠我了吧!」
「點子還擺在缸里,你押的是三,我搖出來的是二。」
可江肇銘斬釘截鐵地說:「不要瞎講,搖出來的明明是三。」
莊家看看這次搖缸,如今將贏錢的證據沒了,再搖一次,誰又能保證缸里的點數仍然是「二」呢?
賭客們見江肇銘強橫,敢在嚴老九家裡耍賴,想必也是狠角色,於是,一個個噤若寒蟬,不敢做聲。
賭檯上的爭吵驚動了嚴九齡。他從裡間出來,冷眼看了一眼瘦猴似的江肇銘,威嚴地說:「閑話少說,輸了就賠!」
坐莊的無可奈何地推出一疊籌碼來。
「朋友請坐。」嚴九齡和顏悅色地招呼,客氣地問,「貴幫多少船?」
江肇銘先是一愣,猛記起這是青幫內的暗語,忙答:「1991隻半。」
嚴九齡在桌面上一連擺開三隻茶杯,眼睛盯著對方,一連斟了三個半杯。江肇銘會意,這是查問他在青幫的輩分,他是杜月笙的門徒,「悟」字之下的「大」輩。嚴老九與「通」字輩並肩,要高出自己兩輩之上。他連忙伸出大拇指在桌上點了三下,表示晚輩的自謙。
嚴九齡到此已明白這小子不過是剛入堂的起碼貨。他當場換了臉色,冷笑一聲:「朋友,對不起,我這賭場可打烊了。」說罷,他站起猛喝一聲,「來人,給我關上大門,收檔!」
這一聲不要緊,如同炸雷一樣,嚇得賭徒們個個魂飛魄散。
收檔,是火拚的信號。
嚴九齡更狠,他要把在場的賭徒們全部吃掉!在場的賭客紛紛奔向賭場後門,爭先恐後,奪門而出。膽小的早已腳底抹油溜之大吉。那些肥頭大耳的闊佬們動作遲緩,只得僵在那裡。
此刻,江肇銘才知闖下大禍。他強作鎮靜,舉手打著四方揖,嘴裡邊喊著邊往門外退去:「嚴先生高抬貴手,高抬貴手。」
嚴九齡冷笑道:「乳嗅未乾,也敢來我這兒撒野,看我不收拾你!」
一個保鏢從賬柜上拎了一袋子大洋,朝江肇銘丟去,喝道:「小子,賞你的!」
江肇銘拾起來,沒命地逃了。真是菩薩保佑,在一片混亂之中,他竟能平安地回到住處。
原來,他已料定不能活著走出賭場,他只一手拿著錢一手提著腦袋拼了死命,終於逃了出來。
第二天,杜月笙的開山徒弟江肇銘大鬧賭館、英租界大亨嚴九齡收賭檔的消息傳遍了上海灘。
嚴老九是英租界的頭面人物,與黃金榮旗鼓相當。如今,他在黃門手下的一個小角色面前收檔,無疑是給黃金榮、杜月笙出了個難題。黃公館頓時一片驚慌,風聲鶴唳,頗有草木皆兵、應付事變的架勢。
當差的不敢驚動黃金榮,悄悄地把這件事告訴了剛剛出道的杜月笙。杜月笙一聽著實吃了一驚,幾乎臉都變色了。他初立門戶就讓徒弟闖下了彌天大禍,如果讓黃老闆知道,後果不堪設想。
「去,把那個飯桶給我叫來!」
江肇銘一步一停地挪進了杜月笙的屋子裡面。
「你這個混蛋,可給我招來麻煩了!」
杜月笙狠狠地抽了江肇銘兩個耳光。
江肇銘知道他這樣做的極大後果,哪敢做聲,「撲通」一聲跪下,拚命地磕頭求饒:「求師父饒命!」
杜月笙並沒理會他,而是把腦門子轉得飛快,思想著解決問題的辦法,他心想:「現在先要平息風波,不能讓嚴老九捏著把柄,惟一辦法,就是單刀赴會,隨機應變。」
想到此,他怒氣未消,喝了聲:「跟我走一趟!」
「去哪兒?」
「去找嚴老九!」
事已至此,江肇銘也沒有辦法,乖乖地跟著杜月笙走進了嚴館。
這時,嚴老九的賭場里一字排開十幾名彪形大漢,殺氣騰騰。嚴老九旁若無人地坐在太師椅上喝悶茶。
杜月笙對著他雙手一拱:「嚴老闆,小徒失禮,杜某上門來負荊請罪。」不等嚴老九回話,杜月笙對江肇銘一招手道:「畜生,還不跪下!」
江肇銘一下跪在嚴老九面前,說道:「嚴先生,小的有眼不識泰山,望你老人家高抬貴手。」說著,捧上大洋400塊。
「嚴老闆海量,能否給杜某一個面子,網開一面?」杜月笙又進逼一步,「到時我約朋友為嚴老闆捧場!」
嚴老九原是擺下鴻門宴,讓這位剛出道的嘗嘗他的威勢。不料,杜月笙從容自在,以守為攻,既是上門請罪,又不卑不亢,不失黃門身分,不由得暗暗佩服。
他一仰首,哈哈大笑起來:「不愧是黃老闆的門下,好說,好說。」他回頭招呼當差的,「看茶。」
就這樣,杜月笙和嚴老九又坐了下來,兩人邊喝茶,邊賠禮,言語又不時把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利害點破,一席話直說得嚴老九點頭不止。最後,嚴老九滿意地說:「承蒙你如此講義氣,再有黃老闆的面子,這件事就既往不咎了。」
「如此,月笙告辭了!」
「送客!」
一場風暴,就這樣煙消雲散了。
當時,在場的無一不為杜月笙捏著一把汗。江肇銘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回到同孚里,江肇銘不僅對杜月笙感激不盡,而且把這件事添油加醋,吹得天花亂墜。
憑著一張巧嘴,杜月笙在英、法租界聲名鵲起。他既能單槍匹馬地和嚴老九去較量,他也已經有資格和黃老闆、嚴老九一輩人物相提並論了。「杜月笙」三個字開始在白相地界不脛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