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節 我不想活了

第六十三節 我不想活了

辦了婚事之後不久,吳開先又從台北飛抵香港,杜月笙很高興,講定了7月27日中午為他接風,那一天早上,他覺得自己頭髮長了,使命人去喊個剃頭師傅就在家中理髮,一會兒隔壁頭的朱文德一腳踏進來,這時是上午10點鐘,杜月笙的頭髮剛理過,顯得春風滿面,容光煥發,朱文德見他氣色這樣好,心中也是歡喜,他和先他一步而來的萬墨林陪著杜月笙聊天。

平時很少有這種情形,杜月笙在這天上午,談的都是國際情勢、國家前途,他對於朝鮮半島上美軍使用新式武器,5日之內打死了共軍6萬餘人,終於迫使共軍全線後撤,大局全面扭轉,感到非常的興奮,但是談著談著,他又被新武器如此厲害殺傷動輒以萬千計,不免起了感概,他說:

「照這樣下去,新武器一天天的發明,殺人越來越多,打仗就未免太可怕了。說不定將來會—只炸彈投下來,世界上的人全死光呢!」

他又在說,5天裡面死了6萬多人,還不都是中國人命,於是悲天憫人地道:

「在這個年頭,中國人真是太可憐了。」

這時,萬墨林提起了美國國務院公布《對日秘約草案》全文,竟然沒把中華民國列為簽字國。杜月笙頗表憤慨,他認為此一輕率的決定不僅不合情理,而且太不公平。

「中國的8年抗戰,犧牲3000萬軍民生命,方始換來太平洋戰爭的全面勝利,終使日本宣告無條件投降,而今大戰結束,不過6年,對日和約之簽訂,我國居然連簽字國的資格,都被剝削。」杜月笙說,「這簡直是欺人太甚!」

接著,杜月笙由8年抗戰談到「一二·八」、「八·一三」,上海市民抗戰情緒之高漲,捐輸支援之熱烈,談到杜月笙一手組織的「抗敵後援會」,「地方協會」,談到他遷居重慶,談到他直抵淳安。上下古今,天南地北,杜月笙的話匣子一下打開,滔滔不絕,一談就談了兩個多鐘頭。朱文德和萬墨林看他精神甚佳,固然私心竊喜,但是又察覺他這種情形似乎是有點反常,當下兩人心裡便繫上了一個疙瘩。

中午1點鐘,吳開先如約而至,杜月笙親自迎到客廳,握手寒喧,十分欣愉,隨即開洗塵之宴。一席歡宴,從1點鐘吃到了下午2點多鐘,一桌人正在開懷暢飲,興高采烈;多年老友,每天都要到杜公館吃中屈的秦大律師———秦聯奎,這一天遲到,卻趕上了眾人並未散席在座諸人含笑相迎,傭人安排好座位杯著,秦聯奎便參與盛宴,秦大律師之來使接風席上又起高潮。

喝了杯酒,吃幾筷子菜,秦聯奎偶然向杜月笙望望,脫口而出地說:

「月笙哥,你這幾天見胖啊!」

「胖?」杜月笙聽了便是一怔,他伸手摸摸自己的面頰,皺起了眉頭說:「恐怕這不是胖啊,是我臉上浮腫了呢。」

於是眾人異口同聲,一致的說杜月笙近兩日確實胖了。萬墨林尤其一再強調,杜月笙今早談國家大事,一談便是兩個多鐘頭,此刻坐席又有一個多小時之久,精神飽滿,絲毫不露疲色,因此他說這是最近以來極其罕見的情形。

儘管眾人都在善為譬解,多方安慰,然而,杜月笙臉上的欣快之色漸漸消盡而去,換上了愁容滿面,疑惑不定,他喊聲杜維藩:

「去給我拿面鏡子來!」

杜維藩應聲離座,到內室去找了面鏡子,遞到杜月笙手上。杜月笙攬鏡自照,細細端詳,等他放下鏡子招呼客人用菜時,在座的人都看得出來,他已笑容牽強,無精打彩,和幾分鐘前判若兩人。

又勉強坐了片刻,杜月笙便推說睏倦,他要進去午睡。在他來說,這又是極不尋常之舉,因此,他回房間便留下滿座佳賓,相顧愕然。

這一天是陰曆6月21日,距離杜月笙64歲生辰只差23天。

就從一句「月笙哥你見胖啊」開始,杜月笙悶悶懨懨,了無生趣,家人、親友想盡方法使他開心歡喜,卻是一概不生效力。

28日上午,11點鐘,朱文德又到,杜月笙把他喊進房間,交代把門關上,他十分機密的告訴朱文德說:他有一筆美金,交給遠在美國的宋子良,請宋子良代為投資,宋子良說是把這筆錢買了美國股票,倒還賺了些錢。他叫朱文德代筆,寫一封信給宋子良手下的席德懋,請他把股票生意的經營情形,開一份清單,儘快寄到香港來。

朱文德代杜月笙把信寫好,發出去了,吃過中飯以後,他先回家打過轉。

晚間,袁國梁又來探望「老夫子」,杜月笙命袁國梁留下,陪他在小房間里吃煨面,突然之間他眉頭一皺,向袁國梁搖頭苦笑,說道:

「吃不下去了。」

袁國梁趕緊起立,雙手扶起杜月笙,嘴裡在說:

「『老夫子』,我扶你回房間休息。」

杜月笙用力挺了挺腰,身子卻仍不能起立,於是他喃喃自語:

「怪呀!怎麼我這兩隻腳一下子變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哩。」

袁國梁便多用點力,將杜月笙半抬半挽地送回了房間,服侍他睡下,杜月笙睡到了床上,好像自己也覺得詫異,他連連搖頭,自言自語:

「不對了,不對了!這次不對了!」

堅尼地杜公館立即陷於一片紊亂,姚玉蘭和孟小冬聞訊匆匆趕來,趨前急問,惶恐之色溢於言表,於是杜月笙吩咐家人說:

「去喊丁濟萬來!」

有人忙不迭跑去打電話,房間里不知是誰輕輕提醒一聲:

「要不要把陸醫師也請來?」

說這話的用意,是因為丁濟萬是中醫,杜月笙果若情況危殆,必須西醫才能救得了急。躺在床上的杜月笙聽到了,點點頭說:

「對的,再去請陸醫師。」

丁中醫師和陸西醫師一前一後的趕到杜公館,把過了脈,聽過了心音,彷彿並沒有什麼毛病。再問杜月笙,可覺得什麼不適意?這一次,連杜月笙自己也答不上來,他只是說:

「我只是覺得不對了,再就是兩條腿發軟。」

沒有顯明的癥狀,兩位醫師都苦於無從處方,於是,由丁濟萬開了一貼常服的葯,培元固本,增強體力,杜公館兩位夫人惟恐深更半夜意外生變,請陸醫師留下來通宵守夜。

孫夫人、隔壁頭的朱文德與萬墨林、杜月笙的幾位公子全都得到了消息,十萬火急地趕了來,一大群人陪著那位陸醫生在客廳里枯坐守夜。這時大家自我寬慰,都說杜月笙近來健康情形很有進步,不至於有什麼特殊變化,今夜無非老病複發,多半是一場虛驚。

然而,時鐘敲了一下,午夜1時正,杜月笙的房門開了,徐道生快步走到客廳,直趨朱文德的面前,輕悄地說一聲:

「杜先生請你。」

朱文德進房間以後,守夜的人焦急地在客廳里等侯,可是,過不了多久,朱文德氣急敗壞地跑出來了,他告訴大家:

「杜先生關照我,打電報到台北,請京士兄火速來香港。」

守夜的那許多人心臟齊齊的往下一沉。陸京土這時在台北,公務極為繁忙,杜月笙說是請他火速來港,肯定是杜月笙自知不行了。

大家心情沉重,商量起草電稿,朱文德怕耽誤時間,顧不及聽取七嘴八舌的意見,當機立斷地說:

「京士兄已經接到杜先生的信,曉得病情惡化,這個電報,簡單明了,就用『儘速飛港』四個字,這要勝過千言萬語。」

28日,平安無事。

29日,杜月笙乍看起來一如尋常,可是,他卻命人再拍急電到台北,電文由他自己口述,也是乾脆了當的四個字:

「病危速來!」

7月31日接獲陸京土的複電,定於8月1日自台飛港:

8月1日,亦即陰曆6月25日的中午,杜月笙精神振作了些,楊志雄來探疾,兩位老友一道在客廳里午餐,吃過了飯,杜月笙先向楊志雄拋個眼色,然後輕聲說道:

「我們到裡面去談談。」

杜月笙所謂的「裡面」,即他自己的房間,楊志雄跟在杜月笙的後頭,走進房間之後,杜月笙先把房門關上,他請楊志雄落坐,然後自己躺了下來,他神情肅穆的正告楊志雄說:

「我今朝要跟你談一件正經事情。」

於是楊志雄正襟危坐,雙手加膝,他俯身向前問道:

「老兄,有什麼指教?」

萬萬料想不到,杜月笙竟石破天驚,晴天霹雷般地說道:

「我告訴你,我不想活了。」

當下,楊志雄大吃一驚,心跳突突,由於他深知杜月笙平生無戲言,更知道問題之嚴重。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又衷心希望這時候杜月笙是在跟他開玩笑,於是他特地打個哈哈,漫不在意地答道:

「月笙哥,阿是儂今朝心裡不開心,儂阿是要跟我發發牢騷?」

「我今朝已經做過禱告了。」杜月笙答非所問地說道:「京士今天能夠來,我還可能有希望,否則的話,我這次的病一定凶多吉少。」

這一日,正值颱風襲港,山搖海嘯,天昏地暗,楊志雄聽杜月笙這麼說時,心中即已升起不祥之兆。但是他為了安慰杜月笙,不使他盡鑽牛角尖,因此他再用玩笑口吻說:

「月笙哥,你這叫什麼禱告?你簡直是在跟天老爺打賭嘛!」

然而,杜月笙並不理會他,一聲苦笑,慢慢地告訴楊志雄說:

「志雄兄,我跟你相交已久,素有淵源,而且特別的有緣分,因此,我才把我在別人面前從來不說的話,說給你聽,我老老實實告訴你,我實在是不想活了,我為什麼不想活?其中原因,我想你至少可以曉得一半。」

楊志雄這才明白,杜月笙是對現實生活失望了,楊志雄一面搜索枯腸,想找些能使杜月笙「看得開些」的勸慰說詞,然而直到最後,他只是無可奈何地說:

「月笙哥,自從共產黨佔據大陸,我們逃出上海灘,那所有的朋友,那一個沒有困難?月笙哥你只要想想,困難是人人免不了的,你就可以心安理得,撐過這一段日子,將來總有重回上海的一天。」

「你說得不錯,志雄兄,你們都可以重回上海灘,就只是沒有我杜月笙了,」慘然一笑,杜月笙繼續說道:「我老實不客氣告訴你,如今我存在香港的錢,幾乎全部用光。我早就曉得,我這筆錢用光了的時候,我就惟有死路一條。」

「笑話?」楊志雄提出抗議,他提高聲音說道:「莫說你杜先生一生一世仗義輸財,功在國家,就憑你幾十年裡放出去的交情,你救了多少條性命,濟了多少人的急難,造成多少人升官發財的機會?只要受你恩的人天良不泯,略略的盡一盡心,報一報恩,月笙哥你還會為銅鈿的事情發愁?」

當下,杜月笙笑容之蒼涼、慘淡,這令楊志雄無比悲酸、無限凄楚,杜月笙回答他的話說:

「志雄兄,人人都有床頭金盡,錢用光了的時候,人人都可以說明朋友有通財之義,緩急相濟的話。惟有我杜月笙不可以,因為我無論借多少錢,其結果終究還是用光。」

「月笙哥!」

「一個人與其沿門托缽的求生,多活一日只不過多拖累一些朋友,」杜月笙不勝欷吁地說道:「何不如早點走路,落個清清白白地死,乾乾淨淨地去?」

楊志雄不勝悲愴,他不敢正視杜月笙,於是默默地低下頭去。

「我杜月笙還是這個老牌氣。」驀地,杜月笙又眉毛一掀地說,「說一句是一句,我說我不想活下去,老兄,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跟他們一道亂搞,你們想救我一命,其實是反而增添我的苦惱。」

這是杜月笙和楊志雄推心置腹,坦誠相見的最後一次傾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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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月笙野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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