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5章 聽不到
側廳。
「讚美雨之主宰者。」
格雷結束了一段大聲歌頌,坐回箱子上。
然後他雙肘擱在膝蓋上,俯身前傾看著對方,一邊問道:「感覺在怎麼樣?記得我嗎?記憶還連貫嗎?思維能運轉起來了嗎?」
十步之隔的對面。
心肺復甦術起了作用,阿爾泰婭恢復了意識,但還沒完全清醒。
她裹著毯子,仰著頭靠著牆壁,微微張開雙唇,瞳孔里滿是茫然,彷彿籠罩著尚未完全褪去的水霧。
她的視線盯在格雷的臉上,但與其說是觀察,倒不如說是本能地盯著會動的東西發獃。
所以在聽到他的問題之後,她半晌才反應過來,緩慢地點了點頭,但沒開口。
「真的?」格雷又問了一遍。
少女開口,帶著夢遊一般的腔調道:「真的。」
「那麼。」於是格雷豎起一根手指:「這是幾?」
少女盯著手指片刻,緩慢地答道:「一。」
「好,那麼眼睛跟著我的手指。」格雷說著,開始緩慢地擺動手指。
少女依然老老實實地聽話了。
格雷觀察著少女的眼球轉動,又抬起手來,點到自己的鼻子上:「再做這個動作,連續做三次。」
少女表情茫然,但仍然照做了。
這次格雷滿意點點頭,再次伸出手指:「這是幾?」
「三。」
「那這個?」
「二。」
「不,這是你。」
阿爾泰婭眼神依然獃滯,過了片刻之後慢慢皺起眉頭,緩緩道:「我不明白。什麼意思?」
「沒什麼,只是在我的家鄉,『二』是對愚蠢者的稱呼。」格雷翹起二郎腿,挺起腰來,微笑著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沒有完全清醒的緣故,少女完全沒有生氣,反倒是眼神明亮了一些,清醒了一些,好奇地問道:「……那是哪裡?」
「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你就別管了。」
又愣了片刻,阿爾泰婭的眼神里的迷霧總算是淡淡消散了。
終於理解了剛才的對話,她揉了揉眉角,聲音中的夢遊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下子湧上來的疲憊感:「先生,我從未冒犯過您,請不要莫名其妙地羞辱我。」
「格雷,叫我格雷。你覺得你的行為還不夠愚蠢嗎?」
「行為愚蠢……」阿爾泰婭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然後似乎被點醒了。她停下動作,扭頭望向正廳。
雨潮祭司,嬤嬤,以及其他新娘們,都站在不遠處,神色各異地看著他們。
望著這一幕,阿爾泰婭才算是徹底清醒了過來,終於露出了愕然的神情。
她的視線緩緩掃過這些人,面露茫然,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出心中疑問:「……發生什麼?儀式怎麼樣了?」
「當然是停止了,發生了那種事。」
「那種事……什麼事?所以,到底發生了什麼?」
「當然是說你想要自殺這種蠢事。」
阿爾泰婭愕然地望向格雷,露出疑惑神色,等待的解答。
「你,自殺,字面意思。」格雷伸出手指指向阿爾泰婭,然後將他所見到的那一幕講了一遍。
最後,他凝視著阿爾泰婭的表情,問出了他最關心的問題:「你在抓著水池,想要溺死自己的那個時候,心裡在想什麼?」
阿爾泰婭卻露出一臉茫然:「我……我真的做了這種事?」
「是。」
「不,不可能。」阿爾泰婭獃滯片刻,最後拚命搖頭起來,「我為什麼會想自殺?我不可能自殺。我可……我可不能那麼輕易就死掉!」
格雷摸著下巴,感到有趣:「嗯?……難道,你不記得那時候的事情了?」
「嗯,我記得的最後,是我代替羅莎上了儀式台……」然後她又咳嗽了兩聲,撫著胸口,一片茫然,「所以我真的做了那種事?但是怎麼可能?為什麼……」
格雷眯起眼睛凝視著低著頭一邊咳嗽一邊苦思冥想的阿爾泰婭。
他倒不覺得阿爾泰婭是在有意說謊。
說起來,當阿爾泰婭突然抓住池沿想要淹死自己的那個時刻,也應該是在她已經失去了意識之後。
……換言之,那時候驅使著阿爾泰婭的,果然是那種不會輕易浮上表層意識的「自我」。
「那麼,等你想起來再說吧。」於是格雷輕易地帶過了這個話題。
阿爾泰婭搖搖頭,又清醒了一些。
「你……對了,你又是什麼人?」然後她望向格雷,又扭頭望著遠遠地彷彿避開的祭司們,似乎終於察覺到了現狀的怪異:「為什麼是你在同我說話?」
「哈?那麼快就忘記我了?」格雷不滿意道,「是我啊,是我。」
阿爾泰婭又仔細端詳了他片刻,最後搖頭道:「抱歉,格雷先生,您是認錯人了嗎?我從未見過你……我是指,今天早上之前。」
「嘖,沒詐出來。」格雷低聲嘟噥了一句,然後抬起頭來,「對,我說的就是今天早上,我們不是在村口已經見過了嗎。」
阿爾泰婭點點頭:「是的,我當然沒忘記早上的事情。我的意思只是,在那之前我沒見過您,我也不了解您是什麼樣的人。」
「一口一個『您』,『您』的……」格雷端詳著她的表情,最後輕聲道:「奇怪,你看起來沒記恨我?」
「記恨什麼?」阿爾泰婭不以為然地道,「那是我主動要求您抓住我的。」
「不,我說的是那一拳。」
阿爾泰婭臉色頓時一僵,不做聲了。她還在毯子下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胃部——早上吃了格雷重重一拳的地方。
「抱歉啦。」格雷將她的表情,將她在毯子下隱藏的動作盡收眼底,笑眯眯地道,「畢竟那時候……我真的不太明白你到底是想做什麼。」
「你明白的吧?」他故作誠懇道,「——『抓住我吧』,真的是頭一次聽到那麼奇怪的要求啊。正常人都會覺得奇怪,心慌,警惕,然後反應過激的吧。」
「啊,確實,那樣的話,現在想一想我也能理解。」阿爾泰婭接受了他的說法,露出瞭然表情點了點頭,「是我的錯。」
「所以,你那時候是怎麼回事?」
「嗯,只是因為那時候的情況顯然我跑不掉了。」少女平靜地答道,「而您呢?我那時候第一眼只覺得您可能是個來雨潮村賣貨的貨郎。我就想,不應當要求您為了我這個陌生人與雨潮村交惡。所以,我決定不讓您為難,至少能幫助到您的話,也好……」
頓了頓,阿爾泰婭又搖了搖頭:「不過,現在我明白了,是我想錯了。您並不是我所以為的第一次來雨潮村的『外人』。」
她再次扭頭望向正廳水池那邊正看著這裡的嬤嬤與新娘們:「因為在這個村子里,為雨神選出新娘是最重要最崇高的儀式,大多數村人都沒資格參與其中,其他男人也不被允許接觸我們這些新娘……」
駝背瑪麗與麻臉可可也望著這邊,雖然神情不悅,卻並沒有過來打斷她們的對話。
「但您卻出現在了教堂里,兩位婆婆也允許您與我這樣一對一的說話……」阿爾泰婭轉回臉來,若有所思,「所以,您只可能本來就是村子里的人,而且地位很高。只是在我來村子之前就離開,現在又回來了而已。」
「不,猜錯了。」
「……啊?」
「我確實不是村子里的人。」
「我不相信。」阿爾泰婭盯著他,不假思索道。
「好吧,那讓我們先來隨便聊一聊……」格雷搓著手,慢悠悠道:「阿爾泰婭小姐,您的出身應當很高貴吧?」
阿爾泰婭不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等待著下文。
「因為很明顯,您的美貌如同寶石,而您的氣質則如同寶石被精心打磨過後的光澤。這不是什麼能從什麼窮鄉僻壤的地方自然地誕生的。」格雷打了個響指,「……啊,對,我還想起來了。奴隸販子說你是一個『高級貨』。為了買你,村子可是花了比買其他六個新娘加起來都多的金幣。」
阿爾泰婭開了口,淡淡道:「那或許您不用再問我了。奴隸商人為了抬高價錢,應該會驕傲地告訴你,我來自神聖帝國,曾經是一位伯爵之女。」
「哦?」格雷故作驚訝,抬頭打量著阿爾泰婭,「一位神聖帝國的伯爵之女?這就可以解釋您的氣度了……但我不怎麼相信,一位伯爵之女怎麼會淪落為奴隸。」
「我現在確實是個奴隸,也不會避諱提及我過去的身份。」阿爾泰婭仰起頭來,顯出貴女的驕傲:「但若您想問為什麼——家族內部事務,請恕我無可奉告。」
「好吧。」格雷換了個話題,繼續追問道,「那麼凱珂特絲騎士會幫助您也是因為您的身份?」
「當然,我給了她足以令她滿意的承諾。」
「嗯?具體的內容不能告訴我嗎?還有,您到底是來自於哪個家族?您可以報一下封號嗎……」
阿爾泰婭再次露出挑戰的視線盯著格雷,不說話。
「好吧,我明白。您不信任我。」格雷點點頭,「但是——」
然後就沒了下文。
他故意停下話頭,微笑著望著阿爾泰婭,一直到她似乎忍不住想要發問,才再次慢悠悠地開口:「我已經和凱珂特絲聊過了。」
當然,其實在這一次巡禮中,在現在這個時間點,他其實還沒有見過凱珂特絲。
但反正阿爾泰婭現在也沒機會與凱珂特絲對質,那麼格雷就可以好好利用上一巡禮最後從凱珂特絲那裡獲得信息,來試探阿爾泰婭。
而且,阿爾泰婭果然也被打斷了原本的思路與想說的話。
格雷一邊仔細注意著阿爾泰婭的表情,一邊放慢語速,一字一字,放大音量咬出兩句話來。
「凱珂特絲騎士。」
「凱珂特絲,公正騎士……或者大家都叫他們作——裁判官。」
格雷住了嘴。
但最後三個字的回聲,卻繼續教堂上空回蕩。
「裁判官裁裁判判官官官官——」
然後,格雷看到了——
阿爾泰婭的瞳孔不由自主地一縮。
她似乎有一剎那泄露出了動搖與慌亂的氣氛,立刻就抬起頭來,望向教堂上空——彷彿視線急急地追蹤著那四個字,彷彿那四個字的迴音化為無形的燕子,一路迴旋。
最後,她追蹤迴音的視線,飛快地落到了正廳里的水池邊。
迴音的最後一個字剛剛落下。
而水池邊的人們,尤其是駝背瑪麗與麻臉可可兩名祭司,則沒有任何反應。她們只是依然臉色認真地盯著這邊。
毫無變化。
阿爾泰婭的表情,轉變為了疑惑。
格雷望著這一幕,按捺住心中的好笑繼續說了下去:「沒錯,我知道那女人的真正身份。」
阿爾泰婭像是回過神來了。
她不動神色地收起疑惑,轉回臉來重新望著格雷,鎮定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只知道凱珂特絲是個傭兵,我求她幫我逃走,她答應了,就是這麼回事。」
格雷笑了出來。
從阿爾泰婭剛才一瞬間那緊張的態度上,他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他猜對了。凱珂特絲真的是公正騎士,而且阿爾泰婭也知道這一點。
「嗯,好吧,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可是一位伯爵之女。」格雷繼續打了個哈哈。
阿爾泰婭對話題的突然轉換似乎有些反應不過來:「不——對,是這樣的。」
「那麼,我就在想了,尊貴的伯爵之女當然和這個閉塞地方的土包子們不一樣……您,是有見識的。」
「……」
最後,格雷瞥了一眼阿爾泰婭:「所以,您應該知道在這個村子其實是怎麼一回事吧?你明白的——這地方根本沒有什麼『雨神』,操縱著無盡雨季的,只是龍而已。」
阿爾泰婭很快反應過來。
「別——」她下意識地阻止道,同時再次扭頭望向水池邊的祭司們。
而格雷,卻已經不緊不慢地說了下去道:「非常可笑。愚昧的村人們以為具有無盡威能的所謂『真神』……實際上,卻只是一種甚至沒有自身意志的下等存在。」
「下等存在下等存在下下下等存在在在」——
句尾的四個字,再一次在教堂上空回蕩著的。
阿爾泰婭盯著遠處水池邊的人們,再一次,先是驚慌,然後是疑惑,最後似乎產生了恐懼。
新娘們,祭司們,人們仍然像是什麼都沒聽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