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何德以格天 2
這怕是今冬的最後一場雪了。岳霖看天空又開始悠悠飄雪,暗裡祈願:瑞雪兆豐年,願天下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百姓安樂。
商議完有關周致深和春季購糧的方案,才放鬆片刻,方朴一席話又讓他警覺頓生:「雷將軍和三公子都已及冠,早過了議親的年齡,元帥和夫人不在,此乃我們做長輩的失職。老陳你看,是不是該在小還庄選兩個家世清白,美貌溫柔的小娘子來為岳氏承續香火。」
小還庄,忠良之後,美貌溫柔,首選便是他家紅蓮。陳德義年節在吹花小築負責護衛,知曉某人心事,捋須而笑:「言之有理,只是,義軍成立幾年,曾受多方鼎立支持,兩位公子人中龍鳳,不知多少人家想與他倆結親,若單單在元帥舊部擇妻,未免寒了其他各界的心。」
言罷看向岳霖,他的答覆合情又合理:「我和二哥曾有誓言,邊患不除無以家為,即便要為岳氏延續而議親,也當是兄長優先。至於女方人選,能否煩請兩位先生擬定一個名單,我去徵求二哥的意見,你們看如何?」
從前我提到他的婚事,他要麼顧左右而言他,要麼說父兄冤情未雪,如今竟留有餘地,必是對那秦姓女子動了真心。方朴念及此,後背忽然一涼:老劉去查她來歷,二月余竟杳無音信,莫非是出了意外?
陳德義別無他想,點頭附和:「三公子所言極是,便如此照辦。」話音剛落,驀見小鈴子闖進室內,愴惶痛哭。
岳霖見小書童臉上一道紅色傷痕,心裡痛惜,忙將他拉在身邊,仔細察看:「你這是怎麼啦?」
小鈴子見主人關切,更是哭得震天價響,眼淚如泉水一般往外涌,解下夾襖,抽抽咽咽地告狀:「我回小築去,準備行李,遇上夫人,她在書齋,說狐媚。」
「噤聲。」岳霖的眼風滑過提撣走進來的方氏,立即明白小傢伙是因為維護秦樂樂挨的打。
暗中驚訝,幾許憂慮:以張岳兩氏的交情,即便不結親,也絕不至於結仇,伯母不知樂樂的身世,竟已如此恨她。
恭恭敬敬地向老婦行得一禮:「小侄管教無方,小鈴子的衝撞之過,在此道歉。」
「我,他,這。」方氏眼神躲閃,老臉微紅,她跑去吹花小築查看,並與小小孩童衝突,究竟有失體面。
方朴連忙施禮,找理由為姐姐開脫:「紅蓮她娘最近陰虛火旺,昨日還將我一頓斥責,這個,請三公子多多包涵。」
陳德義也笑著圓場:「我請夫人幫忙清理小築物什,忘記給公子彙報,這,全是老夫考慮不周,引發誤會。」
岳霖沒人事地微笑道:「我幼時時亦貪玩淘氣,惹人招煩,幸好阿娘管教才明事理,既然議事已完,請恕告辭。」拎起小鈴子便出得門去。
回屋為小傢伙料理完傷口,沉聲責問:「我說過不得再提你秦姐姐,挨完這一頓,可長記憶了?」
小鈴子看看主人,有些害怕,片刻,終於鼓足勇氣道:「沒忘,可我不服,陳先生說不能堵天下悠悠之口,秦姐姐是好人,你為何要我住口?我想她了。」
岳霖不語,只暗中嘆氣:你想她了,我情何以堪?她已啟程和葉氏母子一道回杭州去了,依方朴的性子,既已懷疑葉家杭,必定會有所行動。
沉默半晌,才道:「大人的事,你還不懂,總之,今後不得再提她,你和別人衝突,我不能護短,受苦的還是你。」
隨及招來余成龍,吩咐:「跟蹤保護葉家杭,特別要阻止義軍內部人員的衝動,不得再給朝庭以任何借口。」
望著漢子矯健的身影漸走漸遠,對那人的牽挂,如一圈亂麻,斬不斷,理還亂:樂樂定會因她阿娘和我大鬧格天府,到時,怕又免不得一場傷心。
此時的他不曾想到,少女要面對的,並非普通的衝突,而是一場慘烈的絕訣。
秦樂樂立在格天府巍峨恢宏的大門前,凝視著當今皇帝的親筆提字,臉上是無法抑制的譏諷和鄙夷:嘿嘿,一德格天。我聞在昔,惟伊尹格於皇天;民到於今,微管仲吾其左衽。
一個金玉其外的大糞坑,內里全是醜態百出,趨炎附勢的馬屁蛆。阿爹和三哥哥的父帥都不願與之為伍。
面無表情地向幾個門衛點點頭,領著杜若薇便進入了府門,這於她熟悉又陌生,恍若隔世的地方。
迎面的影壁磨磚對縫,雕刻精美,裝珠嵌玉,花台以各色盆景點綴,亭亭蔥鬱,意境高雅。
杜若薇目光慘然地繞過影壁,入目處一遍烘雲托月的水榭亭台,她的腳步便不由自主地頓得一頓。
秦樂樂這段時間和她朝夕相處,心有默契,見她臉色雪白,牙關緊咬,顫聲問道:「我娘,就在這裡?」
「阿娘。」眼見對方點頭,不由得低叫一聲,淚水奪眶而出:娘親正是在這裡,被人亂刀刺死的。
淚眼朦朦中,大理石鋪成的地面紅影隱然:那是娘親的血。嗒嗒連續的輕響,淚珠如雨點落在地上,熾熱滾燙,頃刻順著石縫滲進土裡,相交相融,象是母女連心。
聞訊而來的丫環僕人們遠遠地停住腳步,他們都知道小主人的脾氣,見她臉色鐵青,垂頭掉淚,大多找借口跑開,唯近仆桃葉和李媽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
他逼死了我娘,逼走了我爹,他逼得三哥哥不得不和我分離。憤怒痛苦的吶喊在少女心中回蕩,一浪比一浪更高。
慢慢地握緊拳頭,呆得半天,才強逼自己回到閨房,收拾完行裝,再去祠堂恭恭敬敬地拜得三拜,取下了娘親的牌位。
下仆們送上的茶水小點,她沒有觸碰,慢慢地去到秦檜的書齋,靜靜地等他下朝。
杜若薇此時卻似乎變得極為從容,喝完一杯茶,用了幾塊糕點,又去後園賞看梅花。
秦樂樂坐在室內,良久無語,太陽西移,照著滿室的金玉錦繡,精美字畫,她卻聞到一股腐爛陳舊的死亡氣息。
這裡曾經如此地清新和美麗,她的視線落在窗外,園裡有池,水裡有魚。春日杏花吹滿頭的時節,父母喜歡帶她去投喂池裡的游魚。
碧水天光,映著阿爹清朗的笑顏,阿娘的容貌,花影一般明麗,幼時的她,便象魚兒一樣,在花香四溢充滿愛的空氣里,自由自在地嬉戲。
而格天府的主人,曾經在她眼裡溫文爾雅的老者,微笑地看著他們,目色慈祥而滿足。
風波亭一案撕碎了這溫情脈脈,華麗動人的錦繡帷幕,露出其中的醜陋,黑暗和殘酷。阿爹看清后絕然離去。不,他早就明白,他不過是遵母遺囑來償還生恩,才不得不在此駐留。
如今,輪到她了。多少次的夕陽西下,多少個似曾相識的清晨,十六年的時光和記憶,從此,將永遠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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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1,我聞在昔,惟伊尹格於皇天;民到於今,微管仲吾其左衽。是趙構親自書寫「一德格天」的匾額賜給秦檜后,其他朝臣對秦檜的恭維,說他的德行可比伊尹和管仲。
2,伊尹(前1649—1549年),姒姓,伊氏,名摯,商初重要名臣。伊尹奴隸出生,因傑出才華被提拔成宰相,輔助商湯滅夏立商,任職時整頓吏治,洞察民情,使商初經濟繁榮,政治清明。他歷經五代國君,去逝后享天子禮葬。據《史記》記載,他曾將昏庸的國君太甲流放,自行攝政,直到太甲悔過自新才讓他執政,可見其膽略和手腕。
3,管仲(前725—645年),姬姓,管氏,名夷吾,字仲,謚敬,春秋齊國的政治家,哲學家,任內大興改革,主要措施是廢井田,土地私有化並允許買賣,建立常備軍,鼓勵商業等。管仲被視為中國歷史上宰相的典範。當然,他與齊桓公和鮑叔牙的君臣,朋友之交,更成千古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