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陶然悠醉
「穆姐姐,你還沒嘗過寶寶釀的酒吧,走,竹葉青已經開壇了,大家說要不醉不歸。跟我們一塊兒去喝吧!」
「好啊,那我這一次,真要多留幾天啦!對了,寶寶,」穆姐姐突然想起了什麼道:「魑鷸修羅傳來消息問你,改了名字沒有?」
「我-----我還沒想好。」我倦然嘆息。穆姐姐理解我的不忍,微笑道:「沒關係,不急,慢慢來!」
回到竹軒前堂敞廳時,白莫顯他們已經喝上了。滿軒的酒香,杯盤狼藉。爺爺一喝便顯醉態,見我回來,便推了一整壇酒給我,大著舌頭,醉眼迷離地笑道:
「來來,寶寶,喝!今天,看你能喝多少!」
「對對,今天一定要灌醉他!」
「灌醉他!灌醉他!」鄔小關已經半醉,用筷子敲著碗唱歌。眾人一起起鬨,我微笑著不語,拎起罈子,左掌穩穩托住,朝嘴裡便倒了下去。穆姐姐驚愕道:
「寶寶,你這樣喝,很快就醉了!」
「不——會!寶寶喝多了,雙眼迷離,臉兒紅撲撲的,可就是不倒不暈不吐!模樣兒更是好看!」爺爺大笑著捋須,斜睨著我滿目驕傲。
「哦,這樣嘛?」穆姐姐半信半疑。爺爺點著道:「他從前是因為有病,想不到現在病好了,酒癮卻沒治好,幸好他會釀酒,我們也就跟著托福,天天有好酒喝---------他那些釀酒的本事,還都是跟他娘學的呢,果然是一流啊!」
聽到爺爺提及往事,我心頭髮沉,拎著罈子獨自坐到臨門的長凳上,雙眼一閉,朝嘴裡猛灌。微澀而清苦的竹葉青在喉底湧起淡淡的熱辣,像心在流淚的感覺。
我索性左掌用勁,更大的酒柱往口中傾注。
眾人皆是怔驚,軒屋內靜了下來。只聽纖翠不滿地奪過爺爺的酒碗,輕聲道:
「爺爺!看你,酒喝多了,又亂說話!別對寶寶提起他娘,寶寶心裡會難受的!」
「哦----哈哈,沒事兒,沒事兒,他每次喝酒都這樣,沒事兒,大家顧自己喝,紅璃兒的菜做得很好啊!來來來,大家一起吃!」
爺爺心知自己失言,故意裝作無所謂的模樣,招呼大家坐下來喝酒吃菜。紅璃兒端著新出鍋的菜肴經過我跟前,抬頭澀澀地看了我一眼,又不動聲色地為大家送菜去了。穆姐姐鬱郁地嘆了口氣,也只好在眾人的招喚下入席。
白莫顯最是不甘寂寞,方喝到肚熱便叫嚷著要猜拳行令。滿桌的人都沸騰起來,嘻笑怒罵,高調低和,極盡熱鬧之能事。每個人都刻意忽視著我的存在,竟沒有一個人來理我。
這四年來,這種情景已出現多次。大伙兒早已熟識了我的心性,越是在沒有人安慰的情況下,我越能獨自走出憂傷。
精靈們對時間的感覺都是退鈍的。不知不沉,天已經暗了下來。我們居然從早上一直喝到了臨暮。
軒廳四周橫七豎八倒了無數空酒罈,燦醉如泥的小關和小琳趴在桌上鼾聲如雷;小迷糊渾身酥軟地蠕動著,手指在我臉上虛晃,說著我聽不懂的話。紅璃兒和纖翠喝得少些,也有了醉意,慵懶困頓地對倚而坐。
「寶寶,你還好吧?」穆姐姐不敢有失,喝得極少,眼見眾人爛醉,情勢已不得控制。只得無奈地搖頭停杯環視,最終看向了我。
月光照進天井,灑滿薄薄一層銀。我突然想起剛進嶗山,在城門外小酒館夜半兌酒的情景。那一夜的月色,也是這般清明。
一晃四年過去了,再過幾日又是一個十月十五,是我娘和我的死祭。每當這個季節,臨近這個日子,我便常常情不自禁地傷感。我不知道還要為自己過多少個祭日,才能實現和娘團圓的約定。
想起無數個和娘共渡的艱辛卻快樂的日子;想起那充滿陰謀和罪惡,將我們母子生生逼向死亡的醜惡人間;想起爹爹和二娘的無情絕決;想起那摧斷肝腸的十零散;想起初入竹林時,惶恐而詭異的遭遇;想起娘離開時讓我敞開心懷原諒所有負了我們的人-------
無數零亂的片斷畫面,無數附骨汲髓的心傷情痛,折磨得我再也沒了悲傷的力氣!
「眾人皆說清醒好,唯我喜陶醉!」——爺爺經常說這句話,我一直不明白是什麼意思,此時此刻我恍然大悟。原來,並非所有的傷痛都能解決時,人們便以酒消解煩惱,暫緩痛苦愁悶,是有道理的!
然而,可憐的我,連這都做不到!我閉上眼,無望地嘆了口氣,卻在心底暗暗激勵著自己!
「我想到了!」我忽然呼了一聲,重重放下手中酒罈,挺立在月影之中。
琴聲嘎然而止!
我這才發現,穆姐姐坐在我左側的小几桌前,似是無心地撥弄著琴弦,見我起身說話,如釋重負地微微一笑。我回想方才,確似有低語般曼妙的琴聲相聞,難道是這琴聲,在不知不覺中支配著我的思緒?
「你想到什麼了?」她側過頭,朝我眨眼微笑。並未醉倒的爺爺也轉過頭來笑道:
「仙子的天宇梵音-----果然靈驗,我剛還在擔心這孩子呢。」爺爺吃力地抬了抬身子,雙眼迷濛地看著我笑。
「這孩子心事太重,卻又不肯發瀉出來,我索性將他所有心結聚到一起以毒攻毒,希望他能有所頓悟。」穆姐姐點頭解釋,愛憐地望著我道:
「寶寶,現在你可以告訴我們,你想到什麼了?」她的聲音小心翼翼,彷彿生怕驚醒了睡夢中的嬰兒。
「名字!」我幽幽地吐出兩個字,目光如月華般清冷淡定。穆姐姐點了點頭:「你想好給自己改的名字了?」
「是!爺爺,我不想再姓熊,我要跟你姓,姓陶!」我憂柔地望向爺爺。感覺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姓陶?為什麼要跟我姓?」爺爺不解地哂笑:「精靈們的姓都是自己亂給安的,我的原神苦竹筍初長時,差點被悶死在一隻破陶罐里,我一氣之下,才讓自己姓了陶,你為什麼要選取這個姓呀?」
「世間萬物,終落於塵泥,然塵泥卻能遇火而剛!我情願受盡千般煅煉,燒土成陶,不入泥淖!」我的聲音悲絕。從小讀書習成的知識,真正到了用得著的時候。
「好!好個燒土成陶,不入泥淖!有志氣!姓陶好,就姓陶!」爺爺聲醉神不醉,目光中滿是激動和肯定,朝我豎起了大拇指:「那麼名字呢?叫什麼?」
我突而垂眼望向手中的酒罈,心中凄苦,長長吸了口氣鎮定情緒,澀澀地從嗓底拱出一字:
「醉!」
「陶醉?」穆姐姐微微顰眉。纖翠與紅璃兒迷迷離離聽著我們的對話,此時也提起神來,望著我大氣也不敢出。
「是,名字——就叫『醉』!古人云: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一醉解千愁,本當是最簡單的方法-----可是我-------可是我連這個也做不到!」我再也忍不住地哽咽起來,右手五指緊緊抓著壇沿:「所以,我索性便以醉為名-------聊作自慰-----」
「好!好陶醉!好一個以醉為名!來,纖翠,紅璃兒,紫汀-----仙子,我,我們為陶醉----再幹了這一杯!哈哈哈哈-------眾人皆說清醒好,唯我喜陶醉!哈哈哈,陶醉好,好陶醉呀!!」爺爺突又醉態狂作,大笑數聲,驀地俯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陶醉?----」纖翠與紅璃兒互望著噙嚼我的名字,回頭來看我時,眼中帶上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敬佩和羨慕的憐愛。
穆姐姐一言不發,落腕按弦,淙淙的琴聲,又如月光下的清溪般流進我惘亂的心靈。
迎著晚風,我長長吸了口氣,淚水回落,仰望遠處浩渺的星空,心中突然泛起一絲自嘲的幸福:
「陶醉,從今以後,你不該再有憂煩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