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咫 尺 天 涯
第5章咫尺天涯
「小娘子,我們知道你有冤屈,你現身吧!」時勢已避無可避,只見老伯背手正立,將眾人掩在身後,朝竹林深處朗聲說道。
「死老頭!是你藏起了我的孩子?將孩子還給我!」
是娘的聲音!可我不敢相信,這樣粗魯的言語,居然會出自她的口。我聽老伯的話,乖乖閉著眼睛,此時卻再也忍不住,偷偷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狹小的視野里,呈現了我夢中都不可能出現的匪夷景象。
娘親已不知何時來到了林子里,就在大家面前三丈之地!我尚未看清她的臉便嚇了一大跳。
只見她四肢筆直下垂,腳尖離地尺余,周身像在火中煉烤般聚著一層妖冶的紅光。面如白紙,七孔流血,滿頭秀髮衝天直立,在火影中,如萬千毒蛇,狂舞不休。
我差點兒失聲驚呼起來,想起了老伯的話,緊緊捂住自己的嘴,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面目全非的熟悉身影。
她正在向前逼近!垂首瞪目。掛著血污的眼白在月光下分外駭人。十丈,五丈,一丈!轉瞬即至!——她確信面前站著的,是一群毫無還擊之力的弱者。她正準備披靡而來:
「還我的孩子!!」她固執地重複著這句話,已逼到了眾人一丈之距!
一股侵人肌骨的冷風,夾帶著陣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瘋狂地在林子四周旋轉。人人噤若寒蟬!
小迷糊抱著懷裡的兔子,和其它幾個小姐妹哆哆嗦嗦不自禁地後退。老伯穩立如磐,嚴聲正辭:
「不行!你怨念太重,我把孩子交還給你,只會害他變成像你一樣!」
「廢話!他是我的孩子!我怎麼可能害他!你——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分開我們母子!」娘親的聲音,開始變得壓抑嘶啞,像扯爛的破絮,散發著令人膽寒的威懾。我聽著這話,心中不禁地一陣酸楚。娘只要一不見了我,就會急得團團亂轉,何況是大難過後?
娘是最疼我,最愛我的,我相信她說的話,她是絕計不會害我的!——想著這些,我睜開眼睛,後背離開了竹子,正想走上前去叫她,耳邊傳來了纖翠姐姐若有若無的說話聲:「寶寶!不可以!你忘了爺爺的話了嗎?」
「秦酒娘!你好大的膽子,即已離世,還不與我們回歸地府!」正當我猶豫不絕,竹林深處,又有破鑼摔鍾般詭異沁冷的話音響起。我極目望去,昏濁的葉浪間若隱若現飄來一高一矮兩個影子,月色下醜陋的臉,泛發著綠瑩瑩的光,青髮長耳,白面獠牙,分外恐怖!——我早已駭得叫不出聲了,直覺得脊背發涼。
「陶爺爺,他們---他們是什麼人啊?」紅璃兒的聲音已經變調。
「是地府拘魂的鬼差。」
「不是說------是牛頭馬面的嗎?--------」
「那是拘一般鬼魂的,這兩個是枉死城專門捉拿惡靈的『搻煞』,凡是被他們捉回去的,將入永孽地獄,受無盡煉獄之苦!」老伯安撫著身後的眾人,一面解釋著。
「哼!就憑你們倆個?也想捉我回去?」娘渾然不將他二人放在眼裡,蔑笑。高個搻煞立時面如鍋底,怒聲道:
「好大膽的惡靈!還敢放肆!」話聲未落,其身後呼地一大響,八條節帶倒鉤的漆黑粗鏈同時飛出,齊向娘兜抓過去,夜色中看來,直如一條探海捕食的烏賊,迅捷無比!
「好,我先收拾了你們,再奪回我的兒子!」黑夜中突揚起一陣腥風,娘親暴唳的尖嘯聲刺破蒼穹。詭異的身影衝天而起,「八爪烏賊」頓時落空。
高搻煞「嗯?」地一聲,雙臂揮出,往上一帶。八條粗鏈同時調轉索頭向上直追,月光下,彎如滿月尖比鋼針的索鉤閃著白森森的光,緊貼娘親腳尖呼呼疾升,刺得人目裂心戰。
轉瞬間,索隨魂飛,已致竹層之下。且聽咣啷一聲怪響。一枚索爪終是觸到了娘親腳踝,立時毒蛇般纏上。
「呵呵,看你能逃過我的『追魂索』去!」高個搻煞冷笑一聲,使力收索。竹冠嘩嘩大響,娘親憤怒的嘶號聲劃過暗夜,中箭寒雁般墜落下來。我想起老伯方才的話,心如火灼,再也顧不得什麼約定,拔腿往前衝出:「放開我娘!放開她——」
觀戰的眾人見我衝破結界現身,俱是瘁不及防地嚇了一大跳,不可思議地看著我,連老伯竟也是微微一怔。
「寶寶,危險!」一陣輕風帶過,纖翠姐姐閃電般落下,伸手拖住了我胳膊:「你不能去!」
「放開我!我要和娘在一起!」我怎還忌得其它,猛力甩開她的手,脫兔般前沖。
「啊,寶寶!」娘親轉過身來,終於見到了我,猛然間精神大振。嘎地一聲怪喝,突而張開雙臂,一股巨大的震蕩波,橫掃竹林。喀喀之聲大起,周圍十餘丈內,碗口粗的藍節苦竹被齊根切斷,陡然碎裂成無數長短不一的竹枝四散激射。
「小心!」老伯失聲驚呼,雙足使力下跺,合臂張肘,咄地一喝。一股若有若無的氣流,豁然呈傘狀膨起。纖翠姐姐疾步追上來,將我緊緊護在臂挽間。噼噼啪啪,無數碎竹飛到我們頭頂三丈之處,像撞中一頂無形天罩般紛紛落下,轉眼之眼,竟而在我們周圍堆起了數尺高的竹垛。
娘親見我夾在眾人間被天罩所隔,手不能觸,力不能及,急怒之下失去了理智,滿頭髮絲狂舞,面作紅血之色,不顧一切向我們衝來:
「你們還我兒子!還我兒子!——」她腳被索縛,困獸般怒吼。嚇得小關與白莫顯等人紛紛捂住了耳朵。小迷糊更是失手丟了懷中的灰兔,幸而被紅璃兒搶手抱起。眾人雖被天罩所護,卻也被這慍慍之勢嚇得狼狽不堪。
高搻煞見以為機,小臂一揚,又有數條索鏈鬼魅般飛起,挽著圈花向娘套去。娘親恨恨地回頭瞪他,返身倒滑丈余避過圈套,驟然間飛腳踢出。腳踝上索鏈崩碎,失控的索頭倒飛回去。重重砸在高搻煞胸口,竟將他彈出數丈,冷不妨哧地一聲,被一支逆向飛來的尖銳的竹桿洞穿了胸部。
只聽那高搻煞凄聲慘呼,落在黑暗之中,突而聲影全無。
是時竹枝落盡,林間陡間靜寂,娘親脫了束縛,眼現赤紅血色,十指張揚,肆無忌憚地向我們衝來:「寶寶——娘來了!娘來救你!」
月光下,我看到她的眼睛中是毫無生氣的一片恐怖。那神情,那相貌,以及方才發生的一切,讓我確信了老伯的話——眼前的娘,已不是我原本的娘親了!
她成了惡魔!一個失去了唯一的判斷力,為了掃除眼前的障礙而狂施暴力,不惜傷害敵陣中她心愛的兒子的惡魔!
然而,我的心感受到的,只有痛!只有鑽心蝕骨的痛!即便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我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都還是真的!是發自肺腹的!
她只是在用她本能意識中殘存的一點愛關懷著我!她只是誤以為我成了老伯他們所伏的人質。——她沒有別的要求,只希望我回到她的身邊,她只是想救她心愛的兒子!!
「秦酒娘,你膽敢傷害高搻煞,我要你永不超生!!」身後傳來矮搻煞憤怒的喝罵,娘親狂躁已極,哪顧得與他羅嗦,猛地向後揮出一袖:
「給我閉嘴!」一陣狂風捲去,轟得一聲,居然在矮搻煞腳下生生挖出一個數尺斜深的大坑,矮搻煞驚聲怪呼,跌了進去。娘親嘶吼著大步跨上,雙手左右連揮,掃起泥塵竹屑無數,皆盡填落下去。只覺還不解恨,蹦上坑去猛踏疾跺,轉眼之間,竟將矮搻煞活活地填埋!
我被眼前這一幕徹底驚呆了!這絕計不是我柔弱的母親啊!然而,我真真切切的相信,在孩子遇到危難之時,天下所有的母親都能暴發出如此驚人的潛能!
「寶寶——跟娘走,娘再也不讓你離開我了!—」娘突而顯得疲憊不堪,眼中的血色漸漸褪去,帶著無助的悲鳴向我們「飄」來。
「陶爺爺,陶爺爺!——」身後傳來小迷糊驚恐的呼救聲。老伯面色如臘,全神入定,支持著天罩,渾然不敢理會將要面對的危機。相反,天罩下被保護著的人們,卻已驚懼到了極點。
「娘-----娘——」我望著眼前神志不清的娘親,突而覺得自己很壞,很無能!近在眼前的孩子不能抱在懷裡,疼在心裡,那不是娘的錯!不是!儘管我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變故,使得這一切如此「可笑」地發生。還不明白為什麼娘會變成這樣,為什麼老伯要拚死保護我,隔絕我不被娘觸到,但我明白,他們都是為了我,都是為了我好!
那麼,那一切的錯,在於我,在於我!——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麼叫「無助」!我張嘴難哭,眼淚潮湧而下,卻無力出聲,感覺整顆心被千鈞巨石壓著透不過氣來,唯有不自禁地渾身顫瑟。
纖翠姐姐慢慢放開了我,看著我一步步走到透明的天罩邊沿,重重地雙膝,跪倒在地上,砰然有聲---
「娘!孩兒不孝!讓您受苦----」我哽咽難言,胡亂抹著臉,抽噎得臉色蒼白。
竹林安靜了,風吹著遠處的竹濤,嘩嘩地響----
娘親收起了方才的狂躁,貼著天罩慢慢地下落,終於像正常人一樣伏在了無形的罩沿。她抬起一隻蒼白的手,隔著厚厚的空氣,撫摸著我的臉。眼神中,恍如隔世的慈愛。
「酒麴白-----糟花黃----酒神娘娘-----」
「-----釀酒忙,東家---蒸,西家淘-----濾剩的酒糟寶寶嘗----」我無力地哽咽著,隨著娘親的節奏,哼起了小時候釀酒的歌謠。滾燙的淚水劃過被寒風吹裂的臉龐,刺痛,刺痛地。
「嗚-----」身後傳來許多的嗚咽聲,不知不覺,遠處雞啼聲聲,天色已漸漸地亮了。
「娘?---娘!——」我無力的呼喊中,娘親向著幽暗的竹林深處飄去,漸行漸遠,再也不見。
老伯收回天罩的剎那,我沒有起身去追,卻是重重地委頓在地上,掩面大哭。
「爺爺,寶寶的娘走了嗎?」纖翠姐姐不知道如何安慰我,只好問老伯道。老伯一臉疲憊地嘆了口氣,仰望天際道:
「不!她一時沖不開天罩,絕不會罷休的,晚上一定還會再來!你們也看到了,怨靈的力量有多麼可怕,況且她在月圓之夜死去,汲取了月亮至陰的邪氣,經過一天的生息,晚上來時,只怕更難抵擋啊--------」他垂首望我,不無憂慮地止住了話。
「啊?那---那難道,就不能消解她的怨氣嗎?」紅璃兒覺得毛骨悚然。老伯還是望我,靜靜道:
「解鈴還需系鈴人,這就得要知道,她怨從何來!」
所有人一齊望著我,我知道,也該是我鼓起勇氣,再次面對那些可怕往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