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3.第333章 不眠之夜
第333章不眠之夜
而鳳兒坐在寶華殿內的主位上,眉頭微蹙,有些痛苦的揉了揉太陽穴。
這寶華殿已經被改造過,按照金州府那邊的會議風格,只有桌椅和板凳,所有人都坐著開會。
而根據統計,方才有三分之二的人已經前來報到,剩下三分之一,包括文官為首的韓相等人卻沒有出席。
那來的人里,多半都是一臉不情不願的樣子,尤其是當看到這寶華殿內被改造的模樣,鳳兒很明顯在他們臉上看到了那種嘲諷和輕視。
大約在這幫人心裡,覺得金州府的人還是擺脫不了草莽的習氣吧。
徐振英還沒有來,鳳兒也不好提前部署,只是耐著性子敲打他們幾句,同時也讓他們放心,千萬不要臨場鬧出什麼幺蛾子來。
可是鳳兒知道,這幫人肯定是不服自己的。
興許只有殿下來了,才能鎮得住他們。
殿下啊,你到底什麼時候到汴京城啊。
「徐部長可是餓了?要不要我讓小廚房去做點吃食?」說話的是汪秋霜,鳳兒已經命她留下做自己的秘書。
雖說汪秋霜並不知道秘書意味著什麼,可卻也看得出這位高高在上的徐部長是打算用她,心中自然歡喜,做起事來也更賣命。
至於那些風言風語,她才不管。
她花了一天時間就想明白了。
既然她早就投誠了金州府,那她就是金州府的一員,金州府的女人們沒一個簡單的。
若是懼怕一點流言蜚語就不敢出來做事,那她還怎麼做女官,怎麼成為鳳兒姑娘這樣的人物?
看看鳳兒姑娘,她之前和另一個徐公子兩個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摟摟抱抱,明明那麼多雙眼睛都看到了,可即使如此,也絲毫不影響鳳兒處理政務。
她好像完全不受那件事情風波的影響,這一整天全被巡查、會議、材料等淹沒,估計甚至都已經忘記她和一個男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親密接觸的事情。
經過這件事,汪秋霜算是看明白了,這有面子的好不是好,有裡子才是真正的好。
鳳兒聽見汪秋霜問話,抬眸看見一雙有些怯怯不安的眸子,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了第一天當徐振英秘書時候的自己。
她笑笑,「我還不餓,我不吃。秋霜,你記住,秘書是要照顧一把手的吃喝拉撒,但更主要的是配合一把手完成所有的工作。你剛剛來,可能許多事情都還不懂,一定要多看、多學,知道嗎?」
汪秋霜面色稍緩,「我記下了。」
鳳兒這樣想著,卻看見外面徐慧鳴、白將軍,還有幾個積極向金州府靠攏的官員,徐慧鳴走在最前面,帶著人入內,隨後兀自找了個位置自己坐下。
白老將軍環顧四下,他實在是很不習慣這種微微頷首就算是打過招呼的官僚禮節,金州府的人幾乎可以說是沒什麼禮節,白老將軍起初以為是徐慧鳴和鳳兒之間是熟人,所以說話做事沒那麼多規矩。
可是這汴京城早就有金州府的一百多暗哨,這一天下來,白老將軍自然也免不了和他們打交道,他才發現,不管是誰,不管是什麼關係,即使是上下級見面,他們也是微微頷首或是抱拳,就算打過招呼。
至於跪拜之類,更是不見。
白老將軍和這幾個文臣也是琢磨過味兒來了,金州府那邊的人似乎更隨性一些。
因此他們進屋以後,見徐慧鳴坐下,他們也只能強忍心中不適,只衝鳳兒微微點頭,隨後自己找位置坐下。
鳳兒顯得有些疲累,上午經過一場大戰,她的手臂和整個背部都有一種撕扯的酸痛感,幾乎是抬不起手肘,此刻只能撐在桌面上,「諸位都來了,就都說說方才朝堂上的情況吧。」
金州府官場的另外一個特點是,很直接。
他們大多不喜寒暄,也很少過問同僚之間的生活,幾乎是一開口就說政務。
白老將軍先問:「徐部長,敢問殿下什麼時候能夠到達汴京城?」
「快則一天,慢則兩天。」
屋內人一聽,登時有些緊張起來。
那穿綠色官服的年輕男子便道:「時間上有些來不及。」
鳳兒揉著太陽穴說道:「確實是時間緊任務重。我看今日朝堂上來了不過三分之二的人,這三分之二的人至少還有一半明顯心不甘情不願,估計是怕不來的話會被秋後算賬。人心不齊啊……」
白老將軍盯著鳳兒似欲言又止,鳳兒便道:「白老將軍有話不妨直說,我們金州府從來不以言論獲罪。」
那幾個文官都彆扭的盯著白老將軍,似乎他們下面已經達成共識,白老將軍也是個性子直的人,便站起來拱手道:「徐部長莫怪罪,我瞅那些人的意思是…可能對徐部長個人有些意見。」
「對我個人有意見?」鳳兒挑眉,此刻反而有了興趣,「哦,都說我什麼了?」
白老將軍這話說了一半,此刻卻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低咳一聲:「說你年輕是次要的,主要是您這…這寶華殿以前是先皇議事的地點,如今雖然被改造過,這些桌椅板凳都換了,可您坐的那個位置…那可曾經是陛下的龍椅擺放之處啊!若是殿下知曉,怕是會龍顏大怒!」
鳳兒一愣,下意識的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坐位,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忍不住笑。
幾位官員面面相覷。
倒是徐慧鳴大笑一聲,隨後站起身來,走到鳳兒的主位旁邊。兩個人心領神會,鳳兒起身讓位,隨後徐慧鳴坐下。
眾人都愣愣的看著兩人。
這……
白老將軍都瞪大了眼睛,這不是剛剛提醒過兩人,那個位置雖然龍椅已經被撤去,只有一張長几和椅子,可到底只有那個地方是主位,以後這裡是昭王殿下辦公的地方,那麼也就是變相的龍椅。
徐慧鳴見他們愣神,隨後笑道:「我們金州府的人不在意這個,誰彙報誰就坐上來,按你們的說法,金州府的那把龍椅我們所有人都坐過。」
「這——」
輪到其他幾個人震驚了。
那幾個文官更是擦了擦汗。
鳳兒便笑著道:「還有其他意見嗎?」
「其他倒是沒有。」白老將軍心中震撼了一把,「倒是韓相他們沒來。」
「他是不想投誠還是待價而沽?」
那綠色官服的文官立刻說道:「據下官——」
「金州府沒有蔑稱,你直接說我,不要說卑職、下官、微臣、小人等。」
那人立刻從善如流:「據我推測,韓相為人精明,和那幾個尚書平日就抱團一氣。若說對大周朝的忠心,也有那麼幾分,但是這幾年大周朝江河日下,他們心中自然也有打算。」
「你是說他在待價而沽?」
「準確說,他之所以不出現在朝堂上,是希望能得殿下親自登門拜訪,請他出山。」
鳳兒聞言,和徐慧鳴相視一笑。
兩個人心照不宣。
這套欲拒還迎的把戲可能對前朝管用,但對金州府卻不管用。
前朝讀書人少,像韓相這種讀書人就更是精貴。
不過金州府眼下讀書認字的一抓一大把。
且他們也不用前朝的道統,韓相這回待價而沽的行為,怕是要竹籃打水一場空。
鳳兒點頭,「原來如此,我知道了。」
另一年級稍大的穿紅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好像是姓夏的大人,小心翼翼的探尋著鳳兒的臉色,「徐部長,這汴京城的事情已經塵埃落定,後宮里還住著那麼多的太妃,殿下打算如何處置呢?」
「這個我可不知,得等殿下定奪。」
幾個人暗中打眉眼官司,鳳兒一笑,「你們是想問怎麼處置前皇后和太子吧?」
說罷,鳳兒又蹙眉抱怨:「真是不習慣你們汴京城的做事風格,說話藏一半露一半的,有什麼問題直接溝通不好嗎。」
幾個人頗有些面紅耳赤。
他們也實在是不習慣金州府這直接粗放的風格啊。
白老將軍便道:「徐部長,先帝雖無大才,卻是個極其厚道人,元淳皇后也是個性子溫順心地良善之人。當年文官們為阻止太上皇登上帝位,太上皇才勉強將先帝推出來做這個皇帝。我觀先帝其實並無大志,也是時也命也,造化弄人,為了一個最不想要的皇位丟了性命。先帝在時,也是很護著我們這幫臣子,因此我們想著替皇後娘娘求個情,請求殿下放他們孤兒寡母一條生路。」
鳳兒眉頭微蹙,眾人只以為她是不滿,甚至有人暗中懊惱,這才剛投誠金州府第一天,就迫不及待的給舊主求情,怎麼看都像是自討苦吃。
果然,鳳兒搖頭,「這件事我做不了主,只能看殿下的意思。」
眾人如喪考妣。
但是鳳兒又道:「不過我也可以給大家吃個定心丸,殿下從不濫殺無辜,絕對不會做過河拆橋的事情,諸位請放心。」
眾人面色稍緩。
鳳兒便道:「諸位累了一天,都先回去吧。等殿下到達的時間確定以後,我會再召集百官去西城門迎接殿下,安保工作方面也請白老將軍多上點心。對了,白老將軍,你可知白慈恩將軍這次也會跟著殿下回來?」
白老將軍一怔,隨後一喜,「不會耽誤北境的戰事吧?」
「不會。北境那邊馬上就要軍改,殿下或許對白小將軍有其他安排。」
其他安排?
這白慈恩是入了殿下的眼了?
白老將軍心中頗有得意。
另外一文官拱手說道:「徐部長,還有一件事情。戶部侍郎連德海大人私下找到我,說希望能和徐部長親自見上一面。」
「連德海?」鳳兒眉頭緊皺,下意識的望向徐慧鳴,徐慧鳴立刻說道,「連大人是我二嬸的父親。說起來,他跟我們家也是沾親帶故。」
鳳兒一下回過神來!
怪不得她總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許熟悉,原來此人就是徐樂至當年時常驕傲提起的那位「在汴京城做大官的外祖父」。
鳳兒莞爾,這還真是造化弄人了。
見鳳兒有些為難,徐慧鳴便道:「長輩相邀,確實不好拒絕。」
鳳兒道:「於情理來說,你是三房人,代表不了二房,你以什麼身份上門拜訪呢?再者,二房怎麼想的你也不知道,他們是否會同意你以二房的身份去拜訪?於法理來說,你現在一舉一動不僅僅代表三房,更代表著殿下。如今正是敏感時候,我勸你別因為抹不開面而答應。畢竟我們還不知道這位連大人是什麼性子——」
不等徐慧鳴回答,鳳兒就先和那位官員說道:「先告訴連大人,就說連家人很快就回回京,到時候一定將消息轉達。」
徐慧鳴無言,鳳兒便轉頭道:「好,也累了一天,諸位若無事,就先回家休息吧。」
幾位官員便立刻行禮退下,倒是徐慧鳴沒走。
等所有人都退去,鳳兒才有些難受的揉了揉太陽穴。
好累,累到手都抬不起來。
鳳兒隱約感覺到燈火下,有其他人的身影,似乎也猜到誰會這樣肆無忌憚,她有些不舒服的哼哼兩聲,隨後睜開眼睛,果然看見徐慧鳴。
他脫下了戰袍,換了一件青色常服,頭髮挽起,玉冠束之,露出稜角分明的臉。
此刻他就站在桌前,居高臨下,投下一片陰影。
「城防的事情我雖然交給了白老將軍,但關鍵崗位還是得有我們自己的人。如今咱們真正信得過的,其實只有從金州府帶來的那一百多人,其他人都是表面投誠,心裡怕是還是在盤算。」
鳳兒又嘆一口氣,也不管徐慧鳴有沒有聽,繼續自顧自的說著:「雖說大周朝已經沒了,估計汴京城裡也沒什麼忠心擁護周朝的,但凡事就怕萬一。殿下馬上就要到汴京了,我們必須站好最後一班崗,把汴京城順順噹噹的交到殿下手裡。」
「韓相那幫人竟想待價而沽,著實有些可笑。我們金州府的讀書人遍地都是,底下各個吏員更是卯著勁兒的往上爬,生怕沒有機會。他可倒好,自己先騰出了一個位置來。」
「眼下北邊安穩了,也不知西面戰事如何,上次殿下說蜀道難,那邊城池大多易守難攻,即使周朝覆滅,那舟山王也可以把人往山林里一帶,還能優哉游哉的做土皇帝,也是個隱患。」
「事情真是太多了。咱們眼下汴京城的事情都沒有理順,我就已經焦頭爛額,也不知道殿下這麼多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鳳兒自說自話半天,卻遲遲不見那人回應,於是抬眸,在燈火下眯著眼睛去看那人。
她才發現,徐慧鳴一直盯著自己。
他開口便道:「鳳兒,我們成親吧。」
空氣里安靜了好幾秒鐘。
鳳兒眨了眨眼,隨後眉頭微蹙,她沒有徐慧鳴想象中的驚慌,也沒有欣喜,臉色淡淡的,只問:「理由?」
「我白日行為粗魯,在大庭廣眾之下……」徐慧鳴耳朵尖尖都紅了,卻強撐鎮定,「總之,我會負責。」
鳳兒這回眉頭蹙得更深了,「所以你是為了保住我的名聲而要娶我?」
徐慧鳴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欲言又止,思索半天卻不知怎麼挽救。
「如果是這樣的話,大可不必,我鳳兒一介奴籍出身,做到現在部長的位置,早就不將流言蜚語放在心上。何況眼下事情那麼多,流言也很快會散去。」
徐慧鳴下顎線緊繃,眼底明顯有一抹慌亂,「可…你我畢竟…罷了,你不在意,可你將來的夫家若在意,你要如何自處?」
鳳兒盯著他的眼睛,隨後輕輕笑了,「大業未成,談何私事?」
徐慧鳴反駁道:「大業未成?大周朝已經徹底完蛋,我們已經入主汴京城,這還不算大業已成?鳳兒,我們已經完成了當初的夢想,你也合該為自己考慮考慮。」
鳳兒竟認真的想了一下,隨後迎上他有些急切的雙眼,很認真的說道:「徐大公子,不瞞你說,我此生…並無成親的打算。」
徐慧鳴愣在當場,臉上的血色一下褪去,「你為何會有這種想法?」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大公子,我早已和我想要為之奮鬥一聲的事業成親——」
徐慧鳴胸脯起伏,說不出話來,他起初以為鳳兒只是玩笑之語,哪知她的表情一直很認真,「成親很麻煩,於你們男子來說,成親是添丁進口、錦上添花、諸多助益的美事,一面兼濟天下,一面美人在懷,人生好不快意。可是於我來說,我能從婚事里得到什麼呢?」
徐慧鳴愣住了,眉頭緊鎖。
「我已身居高位,權力上夫君不會對我有所助益,我在這個位置上的一切都是靠殿下恩賜,以及靠自己打拚得來。生活上,我有幫傭、有管家照料,以我俸祿來說,我不會缺衣少吃,甚至生活美滿。可我一旦成親,我必須嫁入另外一個家族之中,伺候婆母、料理後院、人情往來那都是必不可少的,更不用提成親后涉及生兒育女,這一生產便要耽誤我至少半年的時間,耽誤政務自不必說,其中還伴隨著難產、死亡、產後體弱的風險。徐大公子,你也管理過偌大資產,你算一下這本賬,我的投入和產出情況如何?」
徐慧鳴登時啞口無言!
「我若成親,無異於再攬一攤子事情來做,且在我眼裡,這些事務全是沒有任何價值的。如今我的事業已經讓我分身乏術,我實在不想再耗費其他精力。」
徐慧鳴面色難堪,找補道:「事情不一定沒有解決的辦法。正如你所說,你已經官至部長之位,哪個家族還敢要你處理後院的那一堆瑣事?更何況如今金州府大興分家之風,女子也不似從前那樣需要每日晨昏定省。至於人情往來,也有管家安排,你只管做好你的部長一職即可。」
鳳兒卻很堅定的搖頭,「沒必要。我不想再給自己找一攤麻煩事情。」
她抬眸,目光中略有冷意,「尤其是跟你。」
徐慧鳴心中鈍痛,有些不可思議的望著鳳兒,「尤其是跟我…什麼意思?」
鳳兒輕輕一笑,「徐大公子,你向來聰明,怎麼看不破呢?如今殿下已經登上那至尊之位,功業圓滿,她註定要成為這千古一帝。而你卻是徐家人,說起來也算是皇親國戚。我無心…也無意…捲入徐家這個家族之中。」
「若我嫁你,也許將來只會落一個某某之妻。可是徐大公子,我是個從泥潭裡爬起來的人,我想要的遠遠不止這些。」鳳兒眸色大亮,「少年當有凌雲志,萬里長空競風流。」
徐慧鳴呆愣在原地許久,夜風吹進來,他聽見外面樹葉沙沙作響。
他的心,彷彿瞬間空落落的。
原來這世上不止一個徐振英。
他有時候真羨慕徐振英,她的身後,總是跟著一群志同道合,且願意為她赴湯蹈火的夥伴。
不知過了多久,他微微一笑,「陶然無喜亦無憂,人生且自由——你有這青雲之志,實屬難得,是我格局太小。今夜之事,權當笑話聽過便是——」
鳳兒點頭,「自然,也祝徐大公子能覓得良婦,舉案齊眉,多子多孫。」
徐慧鳴轉身而去,開門瞬間,外面的夜風似乎更大了。
吹進屋裡,燈火跳動,鳳兒桌前的油燈熄滅。
一如她眼底熄滅的光。
罷,魚與熊掌不能兼得,有些人,有些事,註定是有緣無分。
而今夜,註定是一個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