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2.第342章 形同陌路
第342章形同陌路
而當江永康從江宅舊院緩步而出的時候,就看見正路面前站著一個人。
那是個年輕的女子。
徐振英今日難得穿了一件裙裝,只不過頭髮仍然是高高束起,露出飽滿而白皙的前額。
月色希希,那女子仿若寒雪之中的霜梅,傲然與世,夜風輕搖,她額前的一縷碎發隨風而動。
而她身後站在標準的二十四人的安保隊。
自從入京以後,徐振英的安保隊伍從原來的十二人提升到了二十四人。
這些人無論徐振英去哪裡,都會緊緊跟隨。
而徐振英也看到了中門而出的青年男子。
許久不見,江永康似乎清減了一些,不過依然是綠髮青衫美少年,走近之時,春山桂水香。
徐振英方看見他肩頭的衣衫上落著幾瓣桂花。
江永康看見徐振英時,是歡喜的。
他冷峻的眉眼似乎沾染了春水,整個人都軟和了一分。他不由自主的加快步子,走到女子跟前。
徐振英便揮了揮手,對身邊安保隊的隊長閆雪松說道:「你們去一旁等我。」
閆雪松看見徐振英的手勢,不動聲色的退回去。
可隨後,她立刻讓另外二十三人提高警惕。
原因無它。
只因為徐振英的暗號是假意退下,暗中警戒,隨時殺之!
也就是說,殿下並不信任江永康。
徐振英又對江永康說道:「走走吧。」
徐振英轉身往前走,江永康起初有些愣愣的,隨後才緩步跟上。
這是一處寧靜的小道。
此處住的大部分都是官宦世家,此刻他們也不知道走到誰的後院之外,只聽見院牆內有流水之聲,月色凄凄,照得兩側的樹影橫斜。
雖然已是深秋,但空氣里還殘留著一縷桂花的香氣。
江永康本就是不善言辭之人,此情此景之下,更是沉默。
可江永康卻像是被放在了油鍋上。
他知道,徐振英不會無緣無故的出現。
更不可能為了跟他敘舊情。
她今日來,一定是來宣判他的罪行。
想他江永康十五歲開始征戰,在戰場上不知殺過多少人,槍林彈雨之中,從不蹙眉。
可是眼下這一顆心七上八下,甚至生平第一次有了當逃兵的想法。
良久,身邊女子的聲音輕輕響起:「方才去老宅子看過了?」
「嗯。」江永康的聲音也有些飄忽,提到家人,他眼睛里的光似乎也弱了幾分,「這房子被改得面目全非,甚至一分為二住了兩戶人家。已經絲毫沒有我記憶中的模樣。只有院子里探出牆頭的那顆桂花樹,是父親當年親手植下的,如今桂花也將謝,還能依稀看到家人的音容笑貌。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徐振英沉默片刻方道:「你爹娘的墳冢可重新修葺,再請高僧為你爹娘做一場法事,讓你爹娘入土為安。」
江永康知道徐振英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因此也知道她這些話不過是安慰之語。
徐振英說得對,人死如燈滅,死了就是死了,是物質的消散。
這世間更沒有六道輪迴。
這一切都是做給活人看的,或是撫慰活人的心。
「你是江家獨子,如今你也有了年歲,個人問題還是要考慮的。」
「這件事就不需要殿下操心了。算起來殿下也不過比我小兩歲而已。這繼承人的問題懸而未決,林老和徐夫人那邊都著急要為殿下選皇夫,殿下承擔的壓力比我還要大。」
徐振英莞爾,眼中的笑漫不經心:「隨口一提罷了。」
江永康此時彷彿生出了勇氣,「殿下今日來,是要給我一個最終判決嗎?」
徐振英還沒有說話,卻又被江永康打斷,「如果是這樣,臨死之前我是否能為我自己辯解一二?」
徐振英那雙幽深的眼睛盯著他。
「我…當時年紀小,又適逢家裡遭此大難,被仇恨蒙蔽了雙眼,一心只想著復仇。我明知你對招娣的情感,卻還是利用了你。可你應知,我並非大凶大惡之人,否則我就該殺了李招娣斬草除根。我也知你覺得我背叛了你,可你當時搖擺不定…我找不到其他迂迴的方法來解決這件事。」
男子的臉上淡淡的,可眼睛深處卻有無法消失的哀傷。
「若一切能重來,我也許會選擇不一樣的路。」
兩人面對面站著。
男子高出徐振英一個頭,可他卻小心翼翼伏低做小,宛如卑微入塵土。
徐振英莞爾一笑,吐出的話卻有一些絕情,「可李招娣卻再沒有機會重來了。」
江永康一愣,隨後臉色發白。
「我知這世上有陰謀詭計,但我還是選擇對你們盡量保持單純。你的這些個手段,不應該拿來對付自己的戰友。」
江永康身子微微一晃,似乎連站也站不穩,「所以一次不忠,終生不用?」
徐振英一雙眼睛冷漠的盯著他,夜風輕撫,凄凄月色,讓她看起來遙不可及。
江永康站在那裡。
彷彿又回到了多年前,他同樣躲在角落,看著爹娘被屠殺而只能無動於衷。
他拼盡全力逃出的畫面,此刻又血淋淋的展現在眼前。
多年過去,他依然是那個手無寸鐵只能任人宰割的少年。
年少的情意,未來得及說出口的愛戀,卻在這瞬間,在這女子清冷的目光中化作灰燼。
「你明日以在戰場上受傷,需要長期修養為借口打一封辭職書上來。以你我的情誼,我願保你一個體面。」
良久。
久到徐振英的四肢有些發冷。
可她的目光卻如虎狼一般警惕。
隨後江永康唇角微微扯開,他似乎想笑,可面容看著卻是哀傷和苦澀。
他後退半步,抱拳而立,「多謝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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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年關將至,三喜臨門。
一則是這是徐振英一統天下后的第一個春節。
二則是東面周衡佔據的所有地盤全都收攏。
三則是西面舟山王的人被徹底剷除。
一封封軍報從東西兩個方向加急而來,每日朝會都是一片喜氣洋洋。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立下赫赫戰功的江永康卻因醉酒從馬上摔下來,據說摔得很嚴重。
而江永康在戰場上也受過傷,這次新傷舊傷一起發作,竟然乾脆一封辭職書請求卸甲歸田。
殿下竟然也應允。
這件事看起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還是引發了好幾輪猜想。
當然眾人猜得最多的原因還是說江永康掌握兵權太久,功高震主,殿下無外乎是杯酒釋兵權。
所以說,即使是聖明如徐振英這等君王,卻也免不了走狗死狡兔烹。
舊臣們剛被清理了一波,留下的自然都是聽話的,且他們還沒通過吏員考核,官級都沒定下,身份尷尬,自然不敢幫江永康求情。
再者說了,江永康是金州府新臣,跟他們這些人也無甚交集。
而這位昭王殿下手段如此之強硬,絲毫不吃「訕君賣直」那一套,他們如今自身難保,每次上了朝都做縮頭烏龜,哪裡還敢多說。
而金州府的新臣們,雖說心中也多有猜測,但到底他們聽命於徐振英,且他們對徐振英很是信任,高層之間也只是多有流言私下議論說江永康必定是犯了什麼政治錯誤。
否則真按外面悄悄流傳的那樣,說殿下是卸磨殺驢,為何之卸江永康一人?
那跟著江永康忠心的武將們也多了去了,如莫錦春、盧飛等人,那在軍中都是頗有威望,可這一次卻還升職加薪。
因此金州府的新臣們反而更傾向於江永康是犯了錯才坐冷板凳。
不得不說,只要踏入官場的人,那都是人精,自然能管中窺豹,揣測一二上位者心思。
徐振英這件事做得再隱秘,也只能堵住外人之口罷了。
可到底東境西面的戰事平息,新朝終於徹底大統,天下歸一,無論是新臣老臣,自然是一片喜氣洋洋的歌功頌德之聲。
誰會在這種節骨眼上壞徐振英的興頭?
更何況,據說年後昭王殿下就要登基為帝,並對群臣論功行賞——
次月,徐振英同禮部和群臣商議過後,改國號為「華」,同時定都汴京,年號定為開元。
人社部的告示一張接一張的張貼著,金州府跟隨徐振英的官員們幾乎全都官升一級。
新朝沿用大周朝部分官制,設門下省,類似前朝的內閣,為徐振英直管的機要部門。
徐音希統領門下省,而周厚芳、曲敏、常遠山、龐小花、江潮平等人任門下省成員。
門下省內設機構十三部三十八司,其中包括監察、人社、教育、國防、建設、商務、財政、宣傳、農業、醫務、民政、刑事、統計等部門。
而整個皇宮也僅作為辦公地點。
宮女太監們願意返鄉的,每人按照工齡進行結算和補償,並統一安排返鄉,避免路上遭遇流寇盜匪之類。不願意返鄉的,一併採取考核聘用制,簽兩年合約,全部轉為接待人員。
宮人們趕在過年前就被遣散了一半以上,許多宮人十幾年沒有回家看看,因此走得也是著急。
這一下皇宮裡就冷落了不少。
不過好在皇宮改造工程如火如荼,這皇宮佔地約有數千畝土地,徐振英和建設部的人來來回回開了十幾次會議,才將最後的改造方案敲定下來。
而皇宮最終徹底變成群臣們辦公開會的地點,徐振英甚至在幾個出入口門前懸挂「政務大廳」幾個字,自然引來禮部的側目。
不過禮部作為即將裁撤的部門,存在感極低。
禮部血淚請求徐振英進行封禪大典,卻被徐振英拒絕,禮部尚書等人險些血諫當場,被邱菊娘等人直接擔架抬去了正在建設中的醫學院治傷。
然而第二天就有風聲傳來,說殿下竟然準備徹底解散禮部。
這一下,可捅了老臣們的馬蜂窩了。
徐振英跟前彈劾自己的摺子堆成了山。打開一看,全是群臣的勸誡,什麼「天子之職莫大於禮,禮莫大於分,分莫大於名」、什麼「夫以四海之廣,兆民之眾,受制於一人,雖有絕倫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豈非以禮為之紀綱哉!是故天子統三公,三公率諸侯,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貴以臨賤,賤以承貴。上之使下,猶心腹之運手足,根本之制支葉,下之事上,猶手足之衛心腹,支葉之庇本根。然後能上下相保而國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職莫大於禮也。」
徐振英也理解,古人重禮,甚至以禮立身和治國。
可她是典型的實用主義者,僅這件事,徐振英展現出了強硬的手段。
而新臣們這邊,就連林老等人都要暫避徐振英的鋒芒一一射之地。
汴京城老臣們鬧歸鬧,卻不敢太過擺譜,像以前那種什麼稱病不上朝的把戲,那可糊弄不了徐振英。
徐振英有一套嚴格的考勤制度,病假得有醫師證的大夫開具的病假條,且必須上峰批准后交人社部方可休假。
若是不給假條,那就直接算曠工。
曠工累計十日則勸退。
汴京城老臣們是有苦難言,心中明知昭王殿下是針對他們這幫人,卻也只能啞巴吃黃連,老老實實的遵守金州府那邊的規矩。
昭王殿下手底下的官…真不好當啊。
汴京城內的熱鬧是一波接著一波,因此江永康的事情很快就被人拋在腦後。
就如同當初的胡維一樣。
只掀起了水花,隨後就沒動靜。
畢竟汴京城裡忙著過節、忙著討論殿下的登基大典、忙著迎接東西兩面回來的將領們、忙著討論今日又有哪個青年才俊陞官了、忙著準備開春的吏員考核。
歷史就如滾滾車輪。
昨日很快煙消雲散。
任你萬般功勞,卻最終要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
「他竟然…就這麼走了。」徐振英看著長几上江永康的親筆信,她還有些恍惚。
江永康在汴京城養傷兩個月,卻在春節前夕離開了汴京。
他甚至誰都沒有知會,就這麼單人單騎、身帶一把劍和一壺酒離開了汴京城——
他只留下了一封信,信上說他要仗劍隻身走天涯,有緣再見。
徐振英忽然心如刀絞。
她怔怔的盯著那封信,那字跡是她熟悉的,龍飛鳳舞、瀟洒不羈,他們這些年來一直不間斷給對方寫信,他會說他在前線遇到的困難,她也會說起金州府的情況。
她熟悉他的字跡,一如熟悉他的人。
他們曾是最親密的戰友,曾是彼此的支撐。
可如今…卻要形同陌路……
徐振英覺得很難過,甚至很迷茫,「四姐,你說我對他…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一些?」
徐音希正在審核開春吏員考核的試卷,聞言抬頭,只問:「如果再來一次,你會做同樣的選擇嗎?」
徐振英愣了片刻,隨後堅定的說道:「我會。」
「一切恩愛會,皆因姻緣合。合會有別離,無常難得久。」
徐振英回過神來,怔怔的望著外面的夜空,「沒錯,道阻且長,行則將至;行而不綴,未來可期。我不可拘泥過去——」
這條路,註定是孤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