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提刑宋辭
李平安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說話。
風燈懸在桃樹枝上,光芒斜著灑下來,照的智剛碩大光頭熠熠生輝。
智剛身高八尺有餘,二人對坐,李平安整個人都籠罩在影子里。
「大師,你身上光太亮,刺到我的眼了!」
李平安起身摘下風燈,掛在了自己身後,頓時沒了陰影。
智剛盯著風燈看了許久,腦海中不斷重複這句話,看李平安的目光也變了。
從呵斥、鄙夷變成了讚歎,隱約又有幾分感激。
「居士所言蘊含至理,貧僧空讀百千卷佛經,直至今日方才明悟師尊的苦心!」
「大師過譽了。」
李平安說道:「何況你說得也沒錯,行賄受賄與燒殺搶掠確實是同一種罪……」
後者直接作用在肉身上,疼痛來的快,百姓就恨之入骨。
前者手段隱秘,悄無聲息的剝削搶奪,平日里看似不打緊,日積月累爆發出來的時候就要改朝換代了。
「居士有所不知,是貧僧著相了。」
智剛解釋道:「當年從寺里出來,心懷怨憤,四處宣揚佛祖已寂、佛法已滅,與今日何其相似。」
「不知大師在哪座廟修行?」
李平安對他的來歷頗為好奇,京城的和尚嚴禁酒肉葷腥,但是個個腦滿腸肥,反不如智剛像個和尚。
「西域,金剛寺。」
智剛拎著酒罈灌了一口,大惑得解顯然心情極好,絮絮叨叨講述自己來歷。
金剛寺位於雍州之西,幾乎出了大乾國境。
智剛自幼就在寺中生活,誦讀佛經修行武道,後來師尊繼承主持之位,開始改變金剛寺宗旨。
從隱世靜修變成開門迎客,還學習中原佛門圈土地、收香火、做法事、供牌位等等賺錢法門。
金剛寺名聲大了,信眾多了,銀子賺的如山如海。
然而寺中僧人再無心禮佛,一心鑽研如何擴張土地,聚攏信眾,十餘年間就成了雍州數得上的名門大派。
「自此之後,金剛寺再不是佛門寺廟了!」
智剛說道:「貧僧看不過眼,與同門大打出手,成為眾矢之的,最後被逐出廟門。」
「這些年闖蕩江湖,知曉了民間疾苦,又得居士點播方才明悟。」
「無論手段對錯,師尊確實宣揚了佛法,度化雍州百萬信眾虔誠禮佛……」
百萬信眾!
李平安目光微凝,雍州地處極西,自古就民風彪悍。
數十年前的偽朝皇帝,就是從雍州起兵,一路勢如破竹打進了京都。
金剛寺百萬信眾,就像是隨時引爆的火藥桶,有心人稍加煽動就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大師既然明白了主持苦心,是否打算回寺中修行?」
「理解歸理解,貧僧仍然不認同。」
智剛言之鑿鑿,語氣極為堅定:「貧僧不會改變自己的佛法,不過,再也不會去罵佛門已死了!」
李平安看著滿桌杯盤狼藉,揶揄道:「大師吃肉喝酒,還能有佛法?」
「身體是一切之根本,不吃肉怎麼練武,不練武又怎麼度化魔頭?」
智剛晃了晃沙缽大的拳頭:「單靠佛經度化不了魔頭,拳頭必須硬,說不通就打,打得他放下屠刀。」
「大師又高又硬!」
李平安不禁豎起了大拇指,智剛說得很有道理。
宣揚信仰不能只靠嘴,還要有拳頭,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智剛得到認同,頓時引為知己:「佛門原本不禁酒肉女色,後來受禪宗影響,方才禁這禁那。」
「貧僧修的是原始密宗,比那些禪宗虛偽禿驢,境界高百倍,直追佛祖!」
李平安忽然明白,為何這廝諢號「狂僧」。
只這幾句話,趕出寺廟就不冤,沒被打死就是我佛慈悲了。
「大師還不戒女色?」
「食色,性也!」
智剛一個和尚,竟然引用儒家經典:「貧僧平生三大愛好,吃肉喝酒逛青樓!」
李平安說話略帶酸意:「大師好生瀟洒。」
智剛混跡江湖十數年,早已懂得聽話聽音,笑著說道:「待朝廷發了捉刀銀,請居士去春風樓吃酒。」
李平安連連推辭道:「使不得,這可使不得!」
智剛說道:「居士每次經過春風樓,少則觀望片刻,多則站半個時辰,眼珠子都快鑽進去了,莫要壓抑本心了。」
李平安義正言辭道:「我是看姑娘在外邊冷,一起去屋裡暖和暖和,就不會凍病了。」
「你這廝,好厚的麵皮!」
「哈哈哈……」
二人相視而笑,話題開始不正經起來。
智剛浪跡江湖十數載,幾乎走遍了大乾三十六州,去過的勾欄數不勝數,說起各地花魁信口拈來。
李平安前世沒少刷小姐姐跳舞,才藝或許差了些,性感猶有過之,稍加描述就讓智剛雙目放光。
男人的快樂就這麼簡單,吃肉,喝酒,聊女人!
……
轉眼過去半月。
智剛拿著刑部開的條子,天天跑大理寺衙門,催促派人去驗屍。
僅剩的幾錢銀子很快吃完了,只能在殮屍房蹭吃蹭住。
「那書吏讓大師如此憋屈,待離京時要不要教訓一二?」
智剛搖頭拒絕:「書吏懷疑符合律法、程序,江湖上確實有人冒領撫恤,貧僧有什麼資格教訓?」
李平安愕然,這和尚不單引用儒家,竟然還遵法懂法。
「性情恣意豪放,偏偏行事謹慎小心,與話本演義中的江湖客大相徑庭!」
智剛是被條條框框馴服了嗎?
絕對不是!
一個僧人喝酒吃肉逛青樓,自詡堪比佛祖,何等的叛逆,又怎麼會被朝廷馴服。
大抵是真正的得道高僧,才會自我束縛,不會對小吏生出嗔怒。
這日。
六爺送來了新屍骸,李平安正在摸屍探查。
智剛咚的推開門,興沖沖的喊道。
大理寺派提刑來驗屍了。」
緊隨其後進來個綠袍官兒,頭戴平翅烏紗帽,手中提著竹箱,輕飄飄的一個人。
「本官宋辭,屍首在哪?」
「見過宋大人。」
李平安掀開一副棺材,裡面躺著的就是六臂仙猿。
畢竟是智剛的兄弟,不好似尋常屍骸一般扔地上,放在棺材里能避免蟲吃鼠咬。
宋提刑徑自上前查看,見到滿身傷痕的屍骸面露憐憫。
智剛說道:「貧僧與猴子捉拿鬼頭陀,那廝不知怎麼得了消息,竟然提前埋伏,讓猴子身受重傷。」
宋提刑仔細檢查屍骸,點頭道:「傷口形狀、深淺、方向不一,應是落入重圍。」
智剛又說:「拚死斬了鬼頭陀后,貧僧去請謝神醫,可惜晚了一步。」
宋提刑用銀針穿透屍骸心口,捻了捻竟冒出幾滴漆黑血液,嗅了嗅氣味說道。
「直接死因是噬心散,正是鬼頭陀的獨門毒術。」
說著從竹箱取出幾樣工具,將六臂仙猿的屍體翻來覆去的驗傷、檢骨,力求不遺漏任何細節,甚至下體、後庭都不放過。
期間用小刀割開腐爛皮肉,查驗后又用銀針絲線縫好。
技術嫻熟,手法利落,看起來不像個朝廷官員,更像是專職修整死者儀容的入殮師。
足足檢驗了半個多時辰。宋提刑方才收起工具。
「明天下午去衙門取驗屍文書。」
李平安站在門口,望著離去的宋提刑,腳步看似不疾不徐慢悠悠,轉眼間就消失不見。
智剛沉聲道:「這人是個高手!」
李平安詫異道:「有多高?」
「三四層樓那麼高啦!」
「大師在幾層?」
「貧僧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