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勝鎮(二)
小勝鎮三面環山,以前出入不便,很少有人到訪,直到元保十年,天命司鑿通道路,才使這裡有走鹽人出沒。他們三人一骨剛到附近,就看見十幾輛馬車聚在道旁,有一群走鹽人正在搭夥做飯。
安奴窘迫道:「這麼多人,我若是直接走過去,會不會嚇到他們?」
他剛剛跳起來追人,把那白髮翁嚇了個仰倒,若非江濯快如閃電,老人家今日就要交代在這裡了。安奴見自己嚇到人,更不敢亂跑,此刻裹著一身皮袍子,把腦袋也緊緊罩住,生怕被人瞧見臉。
江濯說:「你一會兒裝作傀儡好了,這些走鹽人見多識廣,必不會盯著你看。」
洛胥看著那群走鹽人:「天命司封死了鎮子,他們為什麼還要聚在這裡?」
江濯說:「這個嘛,我也不知道,你可以問問小師妹,她常和走鹽人打交道,想必更清楚內情。」
天南星比江濯和大師姐更令人省心,因此如有什麼秘寶、秘符不能借飛送令寄出,時意君就會交給她送。她每次下山,都會搭走鹽人的馬車,確實更了解一些,便道:「他們聚在這裡,其實是為了一個『義』字。」
洛胥說:「義?」
天南星指向來路:「他們走南闖北,能在宗族門派間暢通無阻,靠的正是這個『義』字。依照他們的規矩,隊伍里只要有一個人出事,那麼其餘人都要拔刀相助。」
江濯道:「這麼說,天命司果然扣押了那個走鹽人,所以他們才會聚集在這裡,想問天命司要個說法?」
天南星說:「八九不離十,不過具體情況如何,還要等我去問一問。」
她系好劍,招呼安奴一起走。安奴為了更像傀儡,同手同腳的,跟著她到走鹽人面前。那群人剛看到安奴,是有些驚奇,天南星似是解釋了一番,他們便都圍著安奴嘖嘖稱奇。
安奴任由他們打量,把皮袍子越拉越緊,他雖然不能說話,但是僅從背影中也能看出些窘相來。
江濯忍俊不禁:「你猜他們在說什麼?我猜他們一定在說安兄很瘦,很高,很不一般。」
洛胥道:「你猜對了。」
江濯覺得奇妙:「你又沒有聽見,怎麼知道我猜對了?」
洛胥扶著木箱:「我雖然沒有聽見,但我能看見。」
江濯偏了頭,靠近他一些,從他的位置看過去,果真能看見幾個走鹽人的正臉,這才憬然有悟:「原來你能讀唇語。」
洛胥說:「只能讀懂一點,他們又說什麼了?」
江濯道:「他們說『少見』。」
洛胥說:「嗯?」
江濯解釋:「很少有人會選擇操控白骨,因為骨頭易碎,還難以攜帶,所以大多數人都會選擇馭鬼。」
他說到這裡,看安奴手足無措的模樣,又笑起來:「我剛剛沒想到這一茬,倒害得安兄為難了。」
洛胥繼續問:「還說什麼?」
江濯道:「我看看……嗯,現在在說天命司,提到了『稷官』。看來彌城的那個稷官也來了,又說什麼『封鎮』、『死人』,應該是在跟小師妹講述鎮子里發生的事。」
打頭兒的那個走鹽人神色激動,話越說越快,江濯漸漸看不懂了。
洛胥說:「別的人呢?」
江濯奇道:「你今日怎麼……」
怎麼如此好奇!
他轉過頭,忽然發現洛胥早就沒在看別人了,而自己身子歪了一半,都快要挨在洛胥的肩臂上了。
洛胥道:「我今日什麼?」
他用一句話又一句話把江濯引過來,彷彿剛才問的問題他都想知道答案。江濯看他,他也不躲閃,還狀若無意地低下頭,離江濯更近一點,好像不是江濯沒有回答,而是他沒有聽清。
「我今日什麼?」他又問一次,這次聲音很低,似乎只想他們兩個人聽見,語氣也不如平時懶怠,帶著點好奇。
江濯打開摺扇,橫在兩個人之間,目光又往別處逃:「……你今日很好很好很好。」
他也怪偷懶的,就用三個「很好」來敷衍回答,聽著更像個三心二意、魂不守舍的敗家紈絝!可老天作證,他其實是亂了分寸。這時,那頭打聽消息的兩個人也回來了。江濯立刻轉過身,問他們:「怎麼說!」
安奴背挺得溜直,像被迫迎了客的小倌,把臉一埋:「他們摸我的手,摸我的臉,還摸我的胸,真是有失體統、不講規矩、沒有道理!」
江濯說:「是我考慮不周,沒想到他們見到白骨,比見到鬼還稀奇。」
安奴道:「倘若人人都這樣,那我真是不要活了。」
天南星勸他:「你已經死了,就當他們是在捏骨識人。下回再有這樣的事,我必定攔著!」
洛胥沒挨到人,像沒曬到太陽似的,又恢復原樣:「如何,這鎮子里都有什麼人?」
天南星說:「聽他們講,鎮子里現在有兩個稷官,一大一小,你們猜是誰?」
江濯把摺扇收起來,朝鎮子的方向看:「這還用猜?大的必定是景綸。」
景綸既是天命司的大稷官,又是二州上一任的主事,小勝鎮出了這種慘事,他必然會來湊份熱鬧。也許他那夜會出現在沼澤,正是因為這件事。
天南星抱臂:「好,那小的那個呢?」
江濯說:「小的那個,自然是二州現任稷官,上回跟我們交過手的人。」
天南星道:「不錯,這一大一小,就是他們。除此以外,裡邊還有個熟人。」
洛胥說:「陶聖望?」
安奴訝然,也顧不上窘迫:「你們怎麼都猜對了!我剛才聽見他們說起陶兄,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沒跳起來!」
江濯心道:彌城能排得上號的人物,數來數去也就這三個,自然是怎麼猜也不會猜錯。
天南星也不再賣關子:「這鎮里鎮外都是天命司的人,他們把守各個鎮門,又在周圍設下封山咒,我們想進去,恐怕沒那麼容易,除非……」
江濯說:「除非什麼?」
天南星道:「除非像大師姐一樣,不跟他們客氣,直接走大門進。」
那肯定不行,小勝鎮慘事還沒能弄清楚,直接上門,一來會打草驚蛇,二來會招出援兵。這裡已是望州境內,到處都是天命司的鬼師,江濯不想重蹈覆轍。
他想了想:「既然這裡都是鬼師,不如我們也扮成鬼師好了。」
這個法子最穩妥,他們都見過鬼師,也跟鬼師交過手,只要不念咒,誰也發現不了他們是假的。
天南星說:「可若是他們起了疑心,讓我們馭個鬼瞧瞧怎麼辦?」
江濯看天色漸暗:「不會,若非萬不得已,今夜他們絕不敢在鎮子里馭鬼。」
安奴不明白:「為何?鬼師不就是馭鬼的嗎?」
洛胥道:「今夜不行。」
江濯說:「不錯,今夜不行。你看這天是什麼顏色?」
這會兒烏金西墜,因三面環山的緣故,已經看不見夕陽了。暮色四合,懸崖峭壁上的藤蔓雜草犬牙交錯,有股陰冷蒼涼的感覺。
安奴抬起頭,看天際暗紅,像是幹了的血跡,正沉沉地壓過來。他吃驚地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熟讀真火咒訣和煦烈故事,但對這異象一竅不通,因為飼火族觀天靠的是大祭司,平時也只有大祭司才能觀天,所以現在一看見那暗紅色,竟不知是什麼緣故。
天南星道:「這是召凶陣。」
安奴說:「啊?!這裡剛死了人,他們怎麼還設召凶陣?」
召凶陣江濯並不陌生,當年憐峰上有一個。這種陣法原也是壺鬼族所創,本是用來召引冤魂的,但落到天命司手中后,就不再只是用來召引冤魂了。
江濯道:「不用怕,這個陣法他們自己也不敢輕易啟用,多半因為是鎮子里的事情太過棘手,所以才匆忙設起來,專門鎮場的。」
就像當年的景禹,死到臨頭也不敢啟用,若不是江濯太倒霉……他想到這裡,又說:「但也不能掉以輕心,畢竟狗急跳牆,真到了危急時刻,他們什麼陣法都會用。我們悄悄進去,先看看他們在幹什麼。」
想要混入其中,就得再借小師妹的光,他們從走鹽人那裡弄到了幾套鬼師的衣服。天命司為了將普通鬼師和十二鬼聖區別開來,特意把鬼師的衣服規定為灰色,只在袍擺、袖口和背後的位置綉上雲紋。
說來也巧,這些衣服本不能外傳,可望州辦差、出門的鬼師太多,路上沒個替換縫補很不方便,所以走鹽人乾脆把這樁生意也做了。但凡他們賣的衣服,別說是普通人,就連鬼師自己,也常常看不出真假。
換好了衣服,江濯又想起一件事,對天南星說:「天命司里沒有女修,小師妹,你得把臉也蒙上。」
這也是件怪事,天下女修多如牛毛,論宗排輩,連艽母也是女人化身,就他天命司不收女修,不僅不收,還在灷娏山一帶禁止女人通神。
天南星從袖子里掏出張破布:「真麻煩,還好我有準備。」
安奴說:「以我這個面貌,也遮起來好了。」
江濯道:「你露兩隻真火眼睛,反倒更嚇人了,還是……嗯,還是繼續裝傀儡吧。」
他叮囑完別人,就想走,可衣袖一沉,被洛胥給拉住了。他回頭問:「怎麼了?」
洛胥抬手:「這裡。」
江濯眼尾挨著他的指腹,熱熱痒痒的:「嗯?」
洛胥眸光微沉:「也要蒙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觀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