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8
「……很喜歡。」陳清霧重重點頭。
她覺得自己的聲音似是從一個悶著的罐子裡面發出,那種動容的心情,因為這套瓷器,當然也不單單因為瓷器,「……如果我有生之年能夠做出這樣一套作品,我會覺得就此收官也沒有遺憾了。」
「喜歡就好。」孟弗淵輕吁一口氣,彷彿連日舟車勞頓的疲憊盡數消解。
「既然是你朋友祖母自用的瓷器,說服他割愛一定不容易吧。」陳清霧說。
「還好。因為你和老人家的理念一致。這套瓷器他們一直閑置在櫥櫃里,自從她去世之後,就再也沒有用過。」
「那好浪費。」
「我也是這樣勸他。」
陳清霧笑著,聲音幾分鄭重:「我一定會一直延續它們『被使用的後半生』。」
這樣漂亮的器物,到她這樣惜物的人手中,也算是一樁歸宿。
孟弗淵點了點頭,目光輕落在她臉上,「我來的時候你好像在工作,打擾你沒有?」
「哦……沒有沒有,在隨便做一點東西練手。安姐介紹了她的朋友給我,還在對接需求的階段,暫時不會開工。」
孟弗淵往旋轉檯上看去。
那上面有隻還沒成型的東西,又似碗,又似馬克杯。
「趙櫻扉下午來玩,自己隨意捏的。她有時候論文寫得不順,會來我這裡玩陶泥解壓。」
孟弗淵沉吟:「我能否試一試?」
「當然可以!」陳清霧見孟弗淵有幾分躊躇,便說,「你可以先去洗個手,我來準備一下東西。」
孟弗淵走到洗手池前,挽起襯衫的衣袖,擰開水龍頭。
水澆下來時,他看見自己小指上的尾戒,擔心一會兒弄髒,或是影響捏制,猶豫了一瞬,將其摘了下來,放在了一旁的岩石檯面上。
陳清霧先將庄世英女士的那套瓷器收納起來。
隨後清理木質的工作台和手動旋轉檯,再拿切割絲,切下了兩塊大小均等的陶土,最後取來兩隻塑料盆,接滿清水放到一旁。
準備工作大致就緒。
孟弗淵在工作台後的矮凳上坐下,兩手攤開著,似在等待「陳老師」的下一步指導。
陳清霧在他對面坐下,拿了一塊陶土遞給他,「有沒有想做的東西?」
「杯子。」
「那這塊大小差不多合適的。」陳清霧自己拿起剩下的那塊陶土,在木板上輕摔了一下,「淵哥哥你之前玩過陶藝嗎?」
「沒有。」
「純新手泥條盤築或者直接用手捏制都可以。泥條盤築銜接的時候相對麻煩一些。」
孟弗淵拿起那塊陶土,依然有些不知如何起頭,「直接捏?」
「先揉一下泥。這樣……」
孟弗淵看向對面,她兩手團住陶泥,將其往下朝兩側擠壓,隨後往前旋動,再往下……如此重複。
「這樣叫羊角揉。今天不需要上電動拉坯機,所以稍微揉一下就好……」
孟弗淵試著操作。
陳清霧觀察他的動作,「發力點主要在這裡,手掌大魚際的部分。」
孟弗淵點了點頭。
大抵學霸自帶學什麼都極易入門的屬性,很快孟弗淵就揉得有模有樣了。
陳清霧忍住了沒有誇獎,因為上次她誇趙櫻扉「好棒上手好快」的時候,被她嫌棄語氣像是幼兒園老師哄小孩。
陳清霧指導孟弗淵將陶泥先捏作球形,而後找到中心位置,按壓下去。
「這樣,邊轉邊捏,把開口捏大,邊緣捏薄,往杯子的形狀去塑造……」
孟弗淵一邊觀察她的示範,一邊照做。
然而眼睛學會了,手卻沒有。
那些在她手裡無比聽話,三兩下就捏出了水杯雛形的陶泥,到了他這兒,卻野性難馴。
「不用轉得太快,慢慢來沒關係,捏的時候可以用整個指部發力,不要單用指尖的力量,容易不均勻,到細節調整的時候再多用指尖。」
擔心坐在對面的孟弗淵看不清操作細節,陳清霧起身,走到了他身旁,將自己手裡的泥坯,拿到他面前去示範。
一股清淡的香氣,像是某種白花浸在冰塊未消的河水之中。
餘光瞥見她捋在耳後的一縷髮絲垂落下來,孟弗淵稍稍屏息,繃緊了神情,只注視著她手上的動作,同時跟做。
陳清霧低頭觀察他的動作,「……差不多是這樣,慢慢一步一步把杯壁捏薄捏均勻,如果覺得有點干,可以用海綿沾水滋潤一下再捏。」
她啟步,重回到對面坐了下來,暗暗地呼出一口氣。
孟弗淵這樣一個玉質金相的人,本就存在感強烈,何況窺得他的心意之後。
單單要在他的視線里維持平靜,都顯得那樣費力。
試過了,發現自己終究做不到若無其事。
操作要點基本就這一些,後續端看操作領會。
因此,寬敞明凈的工作室里,無人再說話,只有旋轉檯輕轉的聲響。
這種寂靜更讓人心慌。
陳清霧抬頭,朝對面看去。
孟弗淵正低著頭,神情專註,幾分嚴肅。
然而,他卻在她抬頭的后一瞬,似有所覺地抬眼。
陳清霧驚得立即垂下目光。
心神稍定,暗自深呼吸數次,陳清霧終於出聲:「淵哥哥。」
孟弗淵稍稍抬頭,「嗯?」
陳清霧目光更低,「……你有喜歡的人嗎?」
孟弗淵動作一緩,「有。」
陳清霧緩而重地從胸腔里推出了一口氣息,聽見自己的聲音,好似伴隨了細微的嗡鳴,「……是我嗎?」
一霎死寂。
有淡淡的難堪浮上來,不是難堪於自己或許是自作多情。
而是難堪於,正是篤信即便自作多情,孟弗淵也不會給自己難堪,所以她才開門見山。
像在利用他的高風亮節一樣。
陳清霧無法判斷這一瞬的靜默,究竟持續了多長時間,久得她疑心時間也已跟著凝滯。
「是。」
那聲音微沉,卻似有種擲地有聲的坦蕩。
陳清霧眼皮一顫,心臟也跟著失速數秒。
她強迫自己抬起頭,正視孟弗淵。
他兩手輕握著那隻泥杯,也正注視著她,那表情過分的冷靜,使她無法判斷,他此刻正在想什麼。
她只能深呼吸,將這幾天已經想好的話,一一說出口:「……我擔心是自己多想了,所以想跟你做確認……」
「你沒有多想,清霧。」孟弗淵聲音平靜極了。
「我……我沒辦法意識到了,卻假裝自己沒有意識到。因為,因為……」
「我明白了。」
「……對不起。」陳清霧快要發不出聲音。
孟弗淵低眼,因為意識到自己手指過分用力,將杯沿按出了一個缺口。
他兩手鬆開,沉聲說:「不用道歉,清霧。很正常。這沒關係。」
……這種時候,他竟然還反過來安慰她。
陳清霧喉嚨發梗,「對不起……我想告訴你正是因為你對我太好了,所以我沒辦法心安理得裝聾作啞。我現在……沒辦法對等地回應你……或者其他任何一個人。」
孟弗淵一時沒有作聲。
「……並不是因為我還喜歡祁然,而是……我們每次在做新的作品之前,都一定要清理設備,否則上一次殘留的雜質就會污染新作品。這個清理的過程無法省略,因為這是對自己,也是對新作品的雙重尊重。」
孟弗淵沉緩地呼了一口氣,「我理解。」
該表達的都已表達,陳清霧腦中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空白。
「抱歉清霧,這種時候讓你察覺到,想必你非常困擾。」孟弗淵看著對面像是做錯了事而顯得局促難安的女孩,「我不能騙你說我能夠回到之前的界限,這我做不到。所以……」
孟弗淵微微閉眼,頓了頓,「不用為難,清霧。在你『清理』完成之前,我不會再來找你。」
說完,孟弗淵站起身。
他垂眸望著木台上即將完成的杯子,「……這個麻煩你幫忙處理。」
最後,他目光輕輕在她臉上一落,又收了回去,便轉身朝洗手台走去。
擰開水龍頭,洗乾淨了滿手的泥,目光瞥見岩石檯面上的尾戒,伸手拿了過來,緩緩地重新套上小指。
孟弗淵關上水龍頭,低聲說:「我走了,清霧。」
「……嗯。」
那腳步聲朝著大門外遠去。
陳清霧抬眼看向門口,那身影看似如此冷靜,腳步毫無錯亂。
下一瞬,背影自門口消失。
隱隱有車解鎖的聲音。
片刻后,車胎碾過了門前的水泥路面。
所有聲音消失,世界歸於漫長的寂靜。
陳清霧在冷白燈光下坐了許久,什麼也沒想,也沒有多麼的如釋重負。
只是覺得難過。
那種難過自己都難說得清楚。
伸手,拿起了對面木台上的半成品。
說是半成品並不貼切。
他捏得很好,幾乎已經完成了,杯壁厚薄均勻,只稍有不平整。對於新手而言,幾乎是卓越的水準。
突兀在於杯沿處一道小小的豁口。
像是失手按出來的。
/
車駛出園區,一路沒停。
直到大橋在望,隱約能看見河面倒映燈火的微光。
孟弗淵踩下剎車。
不願再往前,因為河邊的回憶里已經多了一個陳清霧。
他在前方掉頭,往市中心開去。
深夜的大都會,酒吧里永遠不缺買醉的人。
從前以為自己能夠免俗,因為已經清醒地直面過那種痛苦無數次。
但這一次,或許只有藉助酒精才能稍稍消解一二。
他坐在吧台最靠里的位置,在喧沸的人聲中如一道靜默的深淵,無人敢靠近搭訕。
不知喝了多久,冰冷酒液飲下去變成了一種不知其味的麻木,他終於買單離開。
腳步幾分虛浮地走到路邊,拉開車門上了車。
該叫個代駕,但他只是打開車窗,身體往後靠去,疲倦地點燃了一支煙,許久沒動。
路邊攤還未收攤,夜裡一串燈火琳琅。
有人蹲在路邊賣花,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看樣子像是高年級的小學生或者初中生,大抵是假期出來勤工儉學的。
小姑娘似乎是發現他了,怯怯地打量了一會兒,隨即抱著紙箱走了過來,「先生買花嗎?」
已是深夜,那些花放了整天,有些蔫了。
孟弗淵拿出皮夾,從中抽出三張紙幣,「都給我吧。」
小姑娘高興極了,但極有原則地只接了一張,「給您放到哪裡?」
孟弗淵解鎖了後座車門,叫她自己拉開車門放上去。
小姑娘放下紙箱,關上車門,笑容洋溢:「謝謝你!祝您周末愉快!」
小姑娘跑出去兩步,孟弗淵出聲叫住她。
「怎麼了?」小姑娘轉身跑回來。
「能不能麻煩你幫個忙。」孟弗淵抬手,點了點前面,「那裡有家花店,想請你幫我買一束花。」
叫一個賣花的人幫忙去別家買花,很是冒犯的請求。
小姑娘卻不在意,笑說:「當然可以!您想要什麼花?」
幾分鐘后,小姑娘回來了。
她照舊要去拉後座車門,孟弗淵說:「麻煩幫我放到副駕。」
小姑娘照做。
花放好以後,小姑娘將小票和找零遞給他。
孟弗淵只接了小票,「這是給你跑腿的費用。」
小姑娘卻笑著搖搖頭,將錢塞進他手裡,背著手轉身蹦跳著離開了。
夏夜潮濕的風,撩起一縷淡青色煙霧,拂向面頰。
孟弗淵閉眼。
風聲好像遠了,連同整個世界。
但一睜眼,仍在喧囂的鬧市裡。
酒精是已然失效,還是根本沒起作用,為什麼那種痛苦依然清晰,所謂錐心也不過如此。
孟弗淵偏過頭,一動不動地看向副駕駛座上的那束花。
紫色小蒼蘭。
深夜裡開得幾分倦了,卻那麼美麗,遙不可及。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早安~-
100小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