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
許青空在招新表上填寫了基本資料。
隊員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他胳膊肌肉線條流暢優美,側臉鋒利,眼前垂了幾縷劉海,身上散發著不易親近的冷淡氣質。
「他怎麼來了?」
「不知道。」
……
大家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著。
許青空算是學校的傳奇人物了,很多競賽戰報喜訊里都有他的名字。
一方面是普通人難以企及的超常智商、拿到手軟的競賽獎盃,另一面是陰晴不定的情緒。
他沒朋友。
大家對他的性格脾氣,也是一無所知。
少年無視了周圍人意味深長的審視眼光,在後勤處登記了報名,等待夏沉光的面試。
夏沉光因為剛剛受挫,現在有點興緻懨懨,看到許青空來面試,隨口問了句:「你會打籃球?」
許青空:「會一點。」
「會一點可不行,我們雖然不是專業的,但也不是草台班子。」
肖屹在邊上死命戳夏沉光:「操,人家說一點,那是人家謙虛啊!這位是個大神!真大神!」
夏沉光皺眉:「你怎麼知道。」
肖屹:「以前我見過他打球,投籃命中率之高,你都不一定比得上。」
「真的假的。」夏沉光不太信,「有這麼誇張?「
「真的,騙你是小狗。」
夏沉光望向許青空:「我知道你,聽說你這兒…」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沒問題嗎?」
許青空:「我現在很正常。」
「很正常,那周力怎麼休學了?」
那件事,很多人都知道,周力去過他家一次,回來就被嚇得住院休學,沒人知道究竟能發生了什麼。
謠言傳的十分離譜,甚至有人說許青空家裡鬧鬼,許青空自己也被鬼上身之類的。
再沒人敢招惹他了,所有人對他都避之唯恐不及。
夏驚蟬卻不怕他,大大方方揚手跟他打招呼,很開心。
看到她,許青空嘴角提了提。
夏沉光又問他:「你知道我們學校有兩個籃球隊吧,一個校隊,一個咱們的籃球社團,話說,你怎麼不去校隊那邊,他們更專業啊。」
許青空還沒回答,肖屹的內心吐槽畫外音又響了起來:「每個來面試的都要問一遍,至於這麼自卑么。」
夏沉光眯著眼睛回頭:「老子就愛問,關你屁事。」
許青空如實回答:「我和陳飛結了仇,他叫囂見我一次,打一次。」
「敵人的敵人,那就是隊友。」夏沉光對許青空還算比較滿意,「不過,走流程還是要考核的,來單挑。」
許青空沉默點頭,運著球進了半場,夏沉光擋在他面前。
夏驚蟬興奮地圍觀兩人的比賽。
有生之年,居然能看到他爸和許青空的對戰,真是不枉她重生一場啊!
本來以為,籃球天才許青空會把夏沉光一頓暴虐,打得他無力翻身,連聲告饒。
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許青空來勢洶洶,快攻尤其迅猛,走位還不錯,但看得出來明顯是靠著本能在打球,毫無技術可言。
夏沉光絕對不是好惹的,他在技術更勝一籌,經驗也更豐富。
1v1的對決比賽中,連專業籃球運動員都不一定是他的對手。
兩人打得有來有往,大家看得也十分得勁兒。
夏沉光起跳一個剛猛有力的大灌籃,將許青空撞得摔在了籃板之下。
夏沉光贏了,但他贏得不輕鬆,甚至可以說十分勉強。
夏他看著倒在地上了少年,他臉上收斂了笑容,完全不似方才談笑間解決對手的輕鬆做派。
這小子…有點貨啊!
許青空坐在地上,自我保護的應激機制啟動,怒意漸漸上涌。
鴉黑的眸子泛起了幾分陰沉,他竭力抑制情緒,手緊緊攥了拳頭。
夏沉光全然不覺,拍了球去籃板下投籃,卻不想許青空如狼一般猛地衝上前,將少年壓在身下,揚起了拳頭。
夏驚蟬第一個反應,跑過來護住夏沉光:「別傷害他!」
拳頭落下的剎那間,猛地收住,許青空呼吸停滯了幾秒,一陣后怕湧上心頭。
差點傷她…
幾個男孩一哄而上,維護夏沉光,將許青空推搡出去——
「什麼意思!」
「打不過就打人。」
「還沒見過這麼輸不起的。」
「不是的,不是輸不起!」夏驚蟬連忙起身,竭力替他辯解,「他不是故意的!」
肖屹皺眉說:「大神,這可不行,籃球場上不允許發生暴力的肢體沖|突,這是規矩。」
許青空知道自己剛剛衝動了。
人的情緒就像一頭野獸,正常人擁有理智的鎖鏈,能夠將野獸牢牢鎖住。
可是對於患有雙相情感障礙的許青空來說,他的鎖鏈是斷裂的,那頭野獸徘徊在迷霧重重的森林裡,誰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忽然跳出來,傷及旁人。
所以許青空從不與人發生交集,保持如死水般平靜的狀態。
不快樂,不悲傷,不憤怒。
這麼多年,他將自己也困在了迷霧中,死守著那頭暴戾的野獸。
是面前的少女,讓他第一次產生了想要走出來的念頭。
果然…還是不行啊。
「抱歉,打擾了。」許青空拎了單肩包,轉身要走。
夏驚蟬好不容易把他爭取過來,哪能輕易放他走,情急之下攥住了他的書包:「許青空,再試試吧,行嗎?」
女孩的懇求讓他頓住了腳步,抬眸望向夏沉光。
夏沉光搖頭:「不行,面試沒通過,你這樣子,不適合打籃球。」
夏驚蟬也真是心累,勸住了一個還有另一個,她拉著許青空走過來,對夏沉光道:「爸,再試試看吧!」
「叫爸,你叫姥姥都不行,他傷人啊,萬一傷了隊員,誰來負這個責。」
這種時候,夏沉光表現出了作為隊長的理智和責任心,「誰敢放心跟他打比賽?」
「我來訓練他。」夏驚蟬心一橫,向夏沉光保證道,「單獨訓練,我一定幫他控制脾氣,直到可以正常打比賽,這樣行嗎?」
夏沉光還是猶豫,肖屹走過來,在他耳邊低聲提醒:「這位是真大神,而且是學校的香餑餑,有了他,咱們各種申請流程都能走得更順暢,富貴險中求,試試吧。」
「富貴險中求,這詞能這麼用嗎。」
「管他的,咱們缺人啊,你想想陳飛剛才多囂張,有大神加入,說不定能和校隊打個你死我活呢。」
夏沉光睨他一眼:「你說的你死我活,指的是讓他在球場上痛扁陳飛一頓的字面意義吧,你這個腹黑。」
肖屹指天發誓:「絕對不是,peace&love!」
夏沉光考慮到球隊黯淡的未來和這小子表現出來的卓越天賦,終於鬆了口,對夏驚蟬道:「行,那他就交給你了,你管好他,反正我的球場上,通常情況下不能出現暴力事件,更不能對自己人揮拳頭,就算要打,也看準了人。咳咳,穿黑色隊服那幫傢伙,咳咳…隨機應變,咳,我什麼都沒說。」
隊友們接納了許青空,雖然訕訕的,都有點怕他,但也稀稀落落地鼓掌歡迎他入隊。
許青空望著夏沉光,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夏日的躁騰騰的熱力,一雙真誠的眼眸,跟那女孩如出一轍。
他們身上都有陽光燦爛的感覺。
不似他,在陰暗的角落裡呆久了,身上有著難以洗凈的潮濕滯重。
他們是不一樣的人。
夏驚蟬轉身對許青空說:「我是籃球隊的後勤,以後也是你的臨時教練了,叫夏教練!」
她穿著大一碼的松垮紅色籃球衫,扎著利落的馬尾辮,眉眼間帶著笑,溫暖而灼目。
「小九。」他仍舊喚她的小名,「多指教。」
「小九教練!」
「小九。」
「叫師父也行啊。」
「小九。」
夏驚蟬見他油鹽不進,有夠固執的,嘆了口氣。
想佔大神便宜,沒那麼容易啊。
……
晚上,夏驚蟬回了宿舍,有好幾個女生都在她宿舍門口等著呢。
「夏夏,給我化個妝吧!我晚上要去約會。」
「我也是,也給我化一個。」
「還有我,我先來的!」
夏驚蟬笑著一一答應了:「別急啊,排隊吧,誰先來的。」
「我我我,我先來的。」女生已經走進宿舍,坐在了夏驚蟬的小椅子上,「我想要那種楚楚可憐的。」
「純欲妝嗎?沒問題。」
「你會弄髮型嗎?編辮子之類的。」
「會。」
「啊!寶藏小姐姐!」
蘇美雲連忙掀開帘子,說道:「不行不行,夏夏時間很緊的,不白乾,每次化妝都要收費,一次二十。」
「沒問題啊!」
「本來也沒打算讓夏夏白乾的。」
女孩們為了美麗,是不惜一切代價的,爽快答應了收費。
五個女生輪番上陣,兩個小時,夏驚蟬賺到了一百多。
她想去校外的步行街逛逛,買點東西,蘇美雲正好也要買洗髮水,索性和她一塊兒,路上,她向蘇美雲道了謝。
「不謝不謝,但有時候,你也要學會拒絕別人哦。」蘇美雲嚴肅地叮囑她,「不能當老好人,太辛苦了。」
「你說得對,但我怕拒絕別人,別人就不喜歡我了。」
「你竟然這麼沒安全感。」
安全感嗎…
夏驚蟬從小到大都沒有什麼安全感,因為小時候被很多人輾轉遺棄過很多次。
直到遇見夏沉光爸爸,她才…擁有了自己的溫馨小家。
爸爸就是她的全世界,可即便這樣,她也總在擔心失去他,怕他發生意外,怕他的腿疾惡化,怕別人欺負他…
如果沒有夏沉光,就沒有家了。
為了減少他的負擔,夏驚蟬放棄了喜歡的鋼琴,拚命學習考上重點大學,畢業後進了工資更高的電視台,努力工作,面對主管的騷|擾也只能忍氣吞聲,同事讓她幫忙做什麼,她都會答應,來換取一個更加和諧舒適的社交圈…
是的,她沒有太多安全感,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她需要別人的喜歡,很多很多喜歡,哪怕下意識地討好別人,都沒有關係。
努力守住來之不易的一切。
但這一次,她很感謝蘇美雲的提醒,還請她吃了一份草莓綿綿冰,保證自己會努力改變。
蘇美雲嘆了一口氣:「你看你看,你又在下意識地迎合我了,想不想改變都是你自己的事,你不需要考慮我的感受而答應我啊,問問你自己的心。」
問問你自己的心。
這幾句話對於夏驚蟬來說,幾乎振聾發聵。
看著遠處垂落的夕陽,她漸漸感覺到,這一次重生的機會,不僅要幫夏沉光找回失落的夢想,她也要為自己重活一次。
問問自己,想要什麼。
夏驚蟬腦子裡出現了一個模糊的輪廓。
她加快步伐,朝著步行街走去。
「對了,你要買什麼啊?逛了這麼久,也沒見你下手。」蘇美雲好奇地問。
「一份禮物,還沒想好買什麼。」
但她想買。
「送給誰的啊?男生女生?」
「男生的。」
一聽有八卦,蘇美雲立刻興奮了起來:「喲喲喲,心上人啊?」
「不是,不過…」
想到那日瓢潑大雨里替她撐傘的男人,夏驚蟬柔潤的唇淺淺地抿了抿。
也不是完全.不是
……
深夜,許青空走出了學院大樓,這會兒教學區沒什麼人了,只樓上某些教室還亮著燈光。
微風吹拂著道旁芭蕉樹,沙沙作響。
女孩穿著潔白的裙子,露出一截白皙筆直的腿,晚風撩動她的裙擺,泛起層層的波痕。
小姑娘背靠著大樓的樑柱邊,百無聊賴地等著誰。
許青空加快步伐走過去。
「你怎麼來了?」
見到他,她臉上綻開莞爾的笑:「剛剛上樓看到你一個人在計算機教室當卷王,沒想打擾你,來這邊吹吹風,等你忙完。」
「等了多久?」
「半個多小時吧。」
許青空頓了幾秒:「下次,可以來教室等我。」
「好哦。」夏驚蟬點點頭,淺淺抿了笑。
得到他的特別許可,她就會放心很多了,否則這麼頻繁地找他,內向i人還是會有那麼一點點的惶恐和不安。
「有事嗎?」許青空和她一起走出大樓。
「這個,送給你。」
夏驚蟬從書包里摸出塑料膠盒,盒子里裝著一根黑色的運動護額。
許青空怔了怔,沒敢接。
夏驚蟬很熟練地直接拆了盒子,將運動護額取出來,試了試彈力,塞進他手裡:「你加入籃球隊了嘛,我想應該送你一份禮物,想了很久,這個比較會實用,你打球的時候容易暴汗,戴著它就好了。最重要的是,保護腦袋!」
他的腦袋,可金貴呢!
許青空看著這份禮物,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一份禮物。
生平收到的…第一份禮物。
「試試看,大小合適嗎?」
許青空聽話地戴上了護額,夏驚蟬踮起腳,將他額前的劉海整理出來,調整了護額的鬆緊,「戴著舒服嗎?」
「很舒服,謝謝。」
「不謝不謝!」
看著少年寬闊的眉宇,深邃的眼廓,鋒利的五官輪廓…夏驚蟬的心跳也有些加速了。
這份禮物不僅是慶祝他加入籃球隊,也不僅是感謝他那日大雨中的相助,還有她一點點小私心。
「我精挑細選,選了好久,才選出這個顏色送給你。」
許青空看著黑色的護額:「這個顏色,很難選?」
「那倒不是,除了白色就是黑色,彩虹色我覺得太騷了不適合你。」夏驚蟬胡言亂語瞎說著,「總而言之,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你說。」
「能不能,以後你打每一場比賽都戴著它。」女孩期待地望向他,「我想看你戴著我送的護額,走上世界冠軍的領獎台,那我倍有面子了!」
許青空將它小心翼翼放回書包里:「我不確定能走多遠。」
夏驚蟬正要說大神謙虛了,你肯定比我爸走得遠。
下一秒,卻聽他認真篤定地說,「但盡量不辜負它。」
人生中有無數衝動的瞬間,一見鍾情,渴望擁有某件東西,想養小寵物、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夏驚蟬的衝動時刻很少很少,幾乎沒有,她總是深思熟慮,總是瞻前顧後。
這一刻,她卻有了鍾情的衝動。
並非他光芒萬丈的時刻,也不是他最意氣風發的瞬間。
而是在他最落魄迷茫的時候,仍舊真誠地做出自己最大限度的承諾——
不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