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孤赴東海
終於,尊主安靜下去。
緊閉著雙眼,毫無知覺地坐在大浴桶內。
莫行再次將尊主抱回寢處,輕輕地放在榻上,替他蓋好被子。
幽絕一直默默地隨在一旁。
尊主一直沉沉睡著。
直到第二天晚上,他還未睜開眼睛。
幽絕獨自守在尊主榻側。
尊主的臉色比在馳天庄初見時,更加蒼白了。
這十餘年以來,莫行的眼角已增添了幾條細細的皺紋,而尊主卻並未有何變化。
只是,他的身形似乎也更加地瘦了下去。
每次發作時醒轉的時間也一次比一次長了。
究竟要怎樣才能醫得此症?
若再這樣下去,下一次,不,這一次,他是否還能順利地醒來?
幽絕忽然打開門,疾步來至莫行的房間。
推開房門,莫行正默坐在桌側。
見幽絕進來,連門也不敲,忙立起身來,快步迎上。
「尊主他……」莫行緊張地望著他。
「師父究竟是什麼病?」幽絕直盯著他。
莫行聽他此問,知道尊主尚無不妥,不覺鬆了一口氣。
「十多年前,你曾說過只有我能救他。這些年來,凡是鄭得要的藥材,無論多麼艱難,我都會取來,可是卻沒有一樣能治得了他。」幽絕說著,兩隻手緊緊抓住莫行的胳膊,「告訴我,我究竟該怎麼做?」。
莫行目光如炬,盯著他望了一回,開口道:「你已經能伏得螣蛇,修為已是我等望塵莫及。這件事,也該告訴你了。」
「既如此,快說!」幽絕聽聞此言,放開了抓住他胳膊的手。
「人的一生,有多長?」莫行望著他問道。
「不過百年。」幽絕道。
「天地有多少年?」莫行又問道。
「天地無盡……」幽絕道。
莫行點點頭道:「不錯。尊主籌劃多年,胸懷天下,然而人生不過短短數十年。縱然取得天下,一朝身死,終究不過白白拱手他人。所以,二十五年前……」
說至此處,莫行走至窗前,將木窗輕輕推開,雙目眺望著茫茫黑夜。
他既開了口,幽絕便也不再催促。
「二十五年前,尊主身邊有一位異士,法力高強,且頗通異術。」莫行遠望一回,緩緩接著道,「他於東海深處,與一隻神龜大戰七日,取得那神龜之心,與尊主服食。此龜修得萬年之身,若食其心,可得永壽。然而……」
莫行的眼仍望著遙遠的夜空,又彷彿是望著二十五年前的那一天……
幽絕並不插話,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服食此心時,需以乾坤幻化陣相助,那位異士在與神龜的大戰中,已經耗盡法力,而時機卻不容錯過,所以,他勉強驅動陣法,助尊主服食此心。關鍵之時,被他人所擾,陣法破去,那個人當場身死,尊主從此落下此症……」
「所以師父才落下這樣的舊疾?」幽絕終於知道了此症的來由,但他不禁又奇道:「誰能破得陣法?」
尊主身邊暗聽、莫行皆是修為深厚之人,一般人等豈能近得他身,更何談破去這麼關鍵的陣法?
「強中自有強中手,我等雖然竭力護陣,最後,也只能護得尊主逃出,從此避在此間。」莫行道。
「那如今,如何能救得師父?」幽絕見他頗有不願言明之處,並不追問,此時,他只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若要徹底去除尊主此症,須要兩樣東西。」莫行道。
「哪兩樣東西?」幽絕忙道。
「第一、須有人會得乾坤幻化陣。」莫行道。
乾坤幻化陣,從未聽聞。
「乾坤幻化陣?何人會得此陣?」幽絕不禁皺眉道。
「乾坤幻化陣驅動之法,尊主深知,只是驅動此陣,須借你朱厭神力方能成之。」莫行望著幽絕道,「如今你神功已成,此陣當非難事。」
幽絕聞言喜道:「如此甚好!幽絕自當竭力!」
「只是,這第二件卻難。」莫行道。
「第二件是需要什麼?」幽絕追問道。
「這第二、須有能助人永生之物。」莫行道,「乾坤幻化陣無須憂慮,可是那永生之物,只怕……」莫行緊皺眉頭。
「永生之物?你是說萬年冰芝?」幽絕道。
若說萬年冰芝,多年前玉溯已經派使者四處找尋,但是至今還一無所獲。
幽絕亦皺起眉頭,一掌打在窗框之上,道:「永生之物,天上地下,究竟該到何處去尋?」
莫行望著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道:「其實,那神龜原是一雌一雄,當日所取乃雄龜之心,如今尚有一雌龜可用。」
幽絕聞言,立刻大喜,道:「既有此物,我定會為師父取到!」
「此龜萬年修為,要想取它之心,談何容易。何況,」莫行嘆道,「尊主馳騁天下之雄心,全寄託於你,你若有何差池……」
「幽絕還得回來助師父布陣法,去頑症,自當小心!」幽絕道,「好生照看師父,我這就去東海!」
說罷與莫行拱手作別,疾步出門,當夜便離了莊院,下山直奔東海而去。
次日清晨,尊主醒轉。
幽絕並不在身側,卻見莫行跪在屋內。
「怎麼跪在這裡?幽絕何在?」尊主問道。
「幽絕去東海了,莫行請尊主治罪。」莫行仍跪道。
尊主聞言,向來少有表情的臉突然顏色大變,翻身下床,一掌摑在莫行臉上。
莫行跪立不住,滾倒在地,立刻又爬起身來,仍原處跪下,伏於地上道:「尊主之症,不可再拖延了,若不冒險一試,恐怕……」
「佛鈴之事已有了線索,稍加時日,必可尋得,怎能讓幽絕去東海!」尊主怒道,「暗聽!」
子卿、暗聽等已立在門口,聽得呼喚,暗聽忙進得屋來,亦跪在莫行身側。
「快去,把幽絕追回來。」尊主道。
「是。」暗聽領命。
「尊主!」莫行起身攔住正往門口走的暗聽,回身又跪道:「佛鈴不過是典籍中所記,究竟是否有此物尚不可知,那重華山已尋過多次,從不見何處有冰芝、神獸,如此渺茫。而神龜就在東海,若能取得神龜之心,尊主便可揮軍直入凈月城,策馬天下……」
「住口!」尊主蒼白的臉不知是因怒氣、還是焦急,微微泛出些許紅色,「當年郁韌之死,皆因神龜之戰,若非如此,天下早已在我掌中。如今幽絕出現,正是天助我浣月,你竟敢如此自作主張!若他不能迴轉,又有何人能驅動乾坤幻化陣?」
「幽絕多年跟隨尊主修鍊,已能將朱厭神力運用自如,他今日之威,只怕已在當日郁韌之上,一定能為尊主取得永生之心,助尊主實現天下大願!」莫行跪道,「何況,幽絕深知乾坤幻化陣須朱厭神力驅動,定會珍惜保重,尊主可放心。」
「朱厭之氣,遇險則興,只怕到時候,由不得他!」尊主怒目望著莫行,「郁韌所修乃厚土之術,正可克制神龜,幽絕並無此術可用,以他今時今日之力,拿不住神龜也就罷了,若命喪東海,看你有幾條命能換得!」
側頭對暗聽道:「去追他回來!」
暗聽拱手領命,出門下山追去。
尊主余怒未消,肅然望著莫行道:「莫行,你該知道怎麼做。」
「違逆尊主者死。」莫行答道,伏地與尊主叩了三次,「莫行不能髒了尊主的地,自會找地方了結自己。」
說罷,起身出了尊主屋門。
「且慢。」一人出聲阻道,卻是子卿。
子卿攔下莫行,雙膝跪於門口,對屋內拱手道:「尊主,莫行此次雖然擅作主張,但皆因憂心尊主龍體之故,其情可憫,望尊主三思。」
尊主在屋內,並未言語。
旁邊餘興亦跪道:「莫行多年跟隨尊主,忠心耿耿,其心可鑒,望尊主再給他一次將功贖罪的機會。」
尊主望了望他二人,對門外道:「莫行。」
「在。」莫行就在門外復跪於地。
「念你一心護主,多年勞苦,今日便免你一死。」尊主道。
「莫行、謝尊主隆恩。」莫行伏地拜倒。
「不過,以後你便離開馳天庄,不用再回來了。」尊主道。
「……」莫行愣在當場,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子卿與餘興深知尊主脾性,此番如此,已是格外開恩,亦不敢再多言。
「尊主、莫行不能再侍奉您,」莫行再次伏地叩頭,聲音卻有些哽咽,「您、多多保重……」
立起身來,再次跪倒,行了一回大禮,轉身戀戀而去。
幽絕夜半離開馳天庄,一路急急奔走。
來至一處城鎮,挑了一匹良馬,向著東海絕塵而去。
一路既不入店,也不暫歇,餓了便啃幾口隨身乾糧,渴了只就路邊河流中飲幾口水,又繼續策馬疾行。
忽聞一人在後呼道:「幽絕,停下!」
回頭看時,卻是暗聽。
只見他步履如飛,正向自己奔來。
「何事?」幽絕勒住馬身,掉轉頭來。
看暗聽風塵撲面,想是一路亦不曾停留,難道師父他有何差池?
想至此處,心中大驚,忙道:「師父怎麼樣了?」
「尊主無恙。」暗聽已至幽絕馬前,亦停下腳步。
幽絕聽得此言,方鬆了一口氣。
「尊主命我前來,讓你與我同回馳天庄。」暗聽道。
「有甚急事嗎?」幽絕道。
「尊主不願你去東海以身犯險,讓你即刻與我回去。」暗聽道。
「幽絕一定會取到神龜之心,請師父放心。」幽絕道。
「你有話,可自與尊主說明,我既領了命,今日必要帶你回去復命。」暗聽道。
「那就要看你可攔得住我了!」幽絕道,牽轉馬頭,向前奔出。
暗聽伸出雙手,袖中飛出兩縷白色絲線,直向幽絕捲去。
幽絕猿杖已在手中,白光乍現,兩縷白線斷落在地。
然而暗聽多年跟隨尊主左右,豈是泛泛之輩。
運起內力,七道手腕粗細的白繩飛卷而出,兩道卷向奔跑的馬腿,其餘五道分別卷向幽絕雙腿雙手並手中猿杖。
那馬哪裡避得開,被白繩勒住四條腿,整個摔出。
幽絕躍身而起,卻被纏住一條右腿。
暗聽不僅徒步之速賽過千里良駒,攻擊閃避之速亦是迅疾無比。
當下右手一抖,一道白繩瞬間化作七尺利刃,已逼至幽絕臉前。
幽絕亦不閃避,自手杖上的赤紅猿眼中射出一道紅光,將那道七尺利刃打偏至一旁。
忽覺身上一緊,雙臂被兩道自后而來的白繩縛住,緊緊貼住身體兩側。
「隨我回去吧。」暗聽道。
「哼,這樣就能困住我嗎?」幽絕冷聲道。
閉上雙眼,驅動法力,白光如刀,將身上白繩切得粉碎。
揚起手杖,揮出一記春山雪練,白光如柱,其速如流星一瞬,以暗聽之快,竟未能避開。
暗聽手捂左肩,直跌出三尺來遠。
「回去好好照看師父,幽絕一定會帶著神龜之心回馳天庄的!」話音未落,幽絕身形已在一丈開外。
七日後,幽絕終於來到了東海之濱。
他找了一艘小舟,在茫茫大海上尋覓萬年神龜的蹤跡。
冰冷的海水高高捲起,重重地拍打在黝黑的礁石之上,四散濺開無數大小雪白玉珠。
後浪推來,又捲起巨浪拍來,在堅硬的石上飛濺如雨。
幽絕已苦苦找尋多日,卻絲毫沒有神龜的任何氣息。
他搖著小舟,向大海深處、更深處尋去。
這一天,朱厭的感應終於捕捉到了微弱的氣息。
那氣息仿似還很遙遠,但這已足夠。
幽絕驚喜不已,立刻把小舟調轉頭來,朝著那個氣息傳來方向搖去。
越是靠近,那個氣息就越是濃烈起來。
幽絕停止搖櫓,站了起來。
朱厭的感應已鎖定眼前這片海域,神龜定是藏身在此處。
幽絕將手杖雙手平握在胸前,凝結法力,杖頭指出,一縷如針尖纖細的白光刺入深海之中。
白光雖細,卻將海水之下照得白茫茫一片。
不一時,果見海水翻滾洶湧,一個巨大的龜背浮出水面。
以其背之寬,足以建一個宮殿。
若依莫行所言,這龜萬年修為,兇猛無比,心下不敢怠慢。
當下猿杖揮出一記春山雪練,一道白光刺向龜首
那巨龜將頭迅速縮進龜殼之中,龜殼接了白光,卻絲毫無損。
見幽絕來者不善,神龜擺動前腿,雖然只是輕輕划動了兩下,海水卻直飛而起,撲向石上幽絕。
那水中攜雜著一股迫人的力量,幽絕體內炙熱的氣流立刻竄流起來,在幽絕面前形成一道白色的玉絕光壁,擋住了飛撲而來的浪頭。
雖然神龜身形巨大,但脖子伸縮卻極為靈活。
那身龜殼堅硬無比,就是它最有力的的屏障。
況幽絕所立小舟到底有限,海浪撲來閃避艱難。
而那巨龜在水中卻自在自如,更能以海水為兵。
不知當年殺雄龜之人是何等修為,當時又是何樣情形,但那必然是極為艱難的一戰。
今日幽絕不知是死是活,但師父舊疾危急,不能再拖下去,就是再難,也必要取到這雌龜之心!
幽絕猿杖揮出一記霞染千練,兩道凜冽的白光,夾雜著耀眼的艷紅,向巨龜前腿擊去。
巨龜見他來勢兇猛,殺意深沉,似乎有些怒了。
拍起三股巨浪,兩股擋住飛向自己的白光,一股卻直卷礁石之上的幽絕。
幽絕驅動法力,以銀白的玉絕光壁護住自身。
浪頭打來,狠狠撞擊在光壁之上,玉絕光壁劇烈地顫動,現出數處裂痕。
「你是何人?為何來擾我清凈?」
忽聞人聲,幽絕定睛看時,只見一個褐色身影立於龜背之上。
面如十八少女,銀髮飛舞。
「是來殺你的人!」幽絕大聲道。
「小子這等猖狂!」
那人也不多言,右手長袖向前揮出一記水憶天,巨浪又再捲起。
此番更為洶湧,那浪頭足翻有一丈余高,且那浪並無甚形狀,自前方鋪天蓋地而來,幽絕夕瑟光壁方才形成,已被那巨浪盡皆拍碎。
腳下小舟亦碎裂散開,零散的木塊被巨浪卷到幾丈開外。
浪頭將幽絕捲入,重重包裹。
那褐色人長袖回收,海浪中力道陡增,幽絕只覺全身骨頭無一處不疼。
身體中,一股炙熱的氣流瘋狂噴涌,赤紅的光芒如萬千利刃,將綿綿不絕的海水分割成了千萬道飛落的水柱。
幽絕跌落在水中,忙再次浮出水面。
「你是什麼人?」那褐色身影見了這紅光,厲聲喝道。
「取你性命之人!」幽絕只道。
「朱厭現世,天下必遭慘禍,今日我就在此了結了你!」
那人言罷,也不待幽絕答言,
雙袖同時揮出一招雙魚戲,兩道海水巨牆向幽絕撲來。
幽絕足點波面,疾速向後退出。
兩面水牆中殺意如洪,幽絕體內炙熱的氣流亦如火山噴出,秋江血玉蓬勃而出,紅光炸開,將整個海面照得如烈火燃燒一般。
兩道水牆被刺破垂落,歸於滾滾大海。
幽絕腳踏紅光,立於水面之上,兩縷長長的白須在額前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