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衛
「你覺得是什麼?」老頭兒問。
「我現在什麼都不覺得,」邱時手指在顯示屏上彈了一下,「把李大頭那份里的這一段刪掉,把拍到我的也刪掉。」
「不是說不刪你的嗎?」老頭兒開始操作。
「那個姑娘挺聰明,」邱時說,「她未必不記得時長,只刪那點兒她一看就知道有問題。」
老頭兒搖了搖頭:「一般人沒準備的情況下仔細不到這個程度。」
「我要拿這個跟保障署談條件,」邱時靠著椅背輕輕晃了晃,「就得保證這玩意兒提供給他之前,除了我沒第二個人覺察到。」
老頭兒手上動作停了,轉頭看著他。
「你別把自己當人就行了。」邱時沖他擺擺手。
「不當人可以,反正當人也沒什麼意思,」老頭兒說,「但是好處我要分一份的。」
邱時皺起了眉。
「那你弄死我吧。」老頭兒說。
「你想要什麼?」邱時問。
「地圖。」老頭兒說。
「滾,」邱時站了起來,「李風要地圖你就要地圖,你湊什麼熱鬧?」
「我要的跟他不一樣,」老頭兒說,「你給我找一份鐵路圖就行,什麼樣的都行。」
「鐵路?」邱時問。
「這樣的,」老頭兒從旁邊的一個鐵盒子里拿出了一片塑料材料的地圖碎片遞到他眼前,「看清沒?跟李風要的那些不一樣。」
不少人都在收集一切開始之前的那些地圖,目的各不相同,大多是為了收藏,這東西值錢,也有些是為了找到別的庇護之地。
這在邱時看來就很玄妙,畢竟難民里也有拿著地圖找到雲城的。
李風要的地圖有些不同,各種特殊的地下建築的位置和構造,不過李風也糾正過他,那些不能叫地圖,但應該叫什麼邱時沒興趣。
他從有記憶起,就生活在這裡,是這樣的天,是這樣的風,是這樣的山,是這樣的世界,是這樣的規則。
至於別的。
「誰管呢,」邱時說,「都是不再有的東西。」
下樓的時候一抬頭就迎上了李大頭急切的目光,邱時把手裡的存儲器拋了過去。
李大頭的確是個內城廢物,倆手一塊兒去接都沒接著,存儲器砸到了他臉上,然後落到那個女孩兒手裡。
女孩兒回過頭,沖他伸出了手:「鄧葉葉,叫我老鄧就行。」
大概是打算擊個掌。
邱時非必要不會跟目測會有麻煩的人有太多交集,只是看了她的手一眼,轉身去了吧台。
喝了幾杯酒之後,他們幾個人離開了酒館。
走的時候老闆給趙旅拿了兩瓶酒,說是內城搞來的好東西。
老闆死的時候希望被燒掉,而不是像垃圾一樣被扔進城外那個沒有盡頭的山洞裡,這隻能拜託他們這些收屍人。
「把我也燒掉吧。」胡小嶺說。
「嗯,」趙旅點頭,又轉頭,「時哥你呢?要燒掉你嗎?」
「做成標本擱你床頭供著。」邱時說。
回到城外收屍人的掩體里時,遠遠的天邊已經開始發白。
別的人都還在睡覺,但肖磊肖隊長卻站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還帶著兩個人。
「平時都會這樣整夜不歸嗎?」沒等邱時開口,他先問了一句。
「你是不是愛上我了。」邱時問。
肖磊愣了愣。
「在這兒等我多久了?」邱時邊說邊往裡走,「來吧,上我屋。」
「邱時!」肖磊有些惱火,聲音一下揚了上去,「你和你的人到底能不能配合我的工作?你真把自己當個老大了?」
趙旅嘆了口氣。
就在肖磊判斷他這聲嘆息的意義時,邱時已經當胸一腳把他踹得向後飛了出去,胡小嶺伸手撈了兩下都沒撈著他。
邱時沒等肖磊倒過氣兒來,就又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再往旁邊的岩石上一掄。
這又踹又摔的讓肖磊躺地上蹬了好幾下腿都沒能站起來。
「在這兒我就是老大,」邱時站到他面前,這兩下甚至都沒讓他呼吸有什麼變化,聲音平靜,「但我講道理,你不打擾我,我不打你。」
肖磊沒說話。
邱時轉身進了掩體,肖磊帶著的那兩個人這時才敢過去扶他。
「這人到底怎麼回事兒?」趙旅有些想不通,「為什麼往城外這麼複雜的地方派這麼一個傻逼?」
「李風的仇家吧,」胡小嶺說,「送過來挨揍的。」
「真是要查什麼嗎?」趙旅擰著眉,「就這樣的人能查到什麼?」
「沒準就是查我們。」邱時說。
「憑什麼?」趙旅一下急了,「我們這些年,干著最髒的活兒,過著最難的日子,別說進內城,外城都他媽去得不自在,就這都什麼都沒讓他們管……」
「就是這個吧,」胡小嶺說,「我們不歸他們管。」
「是么?」趙旅看邱時。
「嗯?」邱時也看著他。
「你是不是在裝傻?」趙旅問。
「我有時候是真傻。」邱時說。
「叢林」過境之後雲城各處的受損報告已經匯總放在了桌上,保障署需要按輕重緩急給這些地方安排物資和人手,這些都是李風的活兒。
李風把秘書叫了進來:「這些我已經簽字了的先辦了,一會兒我要去倉庫,整個下午我都不在辦公室。」
「見收屍人嗎?我看行程里有。」秘書問。
「嗯。」李風點頭,「順便了解一下昨天城外的情況。」
秘書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文件:「林地那邊工人缺口很大。」
「外城找人拉進來,」李風說,「單身優先,具體人數問公司工程部那邊。」
「好的。」秘書出去了。
李風看了一眼時間,邱時是個比較守時的人,應該已經差不多到了,他起身離開了辦公室。
邱時換了身衣服,站在內城門口,等著警衛核對他的通行證。
對於很多難民來說,這個雲中之城的大門就是大黑山,那座能攔住各種災禍和危險,也能攔住所有人的山。
不過雲城真正的大門其實在內城,大黑山的側後方,隧道過來之後遠遠就能看到,走近了反倒看不見了,因為大門的標誌,那三座石像是立在山崖上的。
雲城最初的範圍就是內城部分,後來為了安置不斷湧來的難民,慢慢才擴張出了外城這一塊。
邱時抬起頭看著上方。
這三位就是雲城的創造者,左邊是雲城礦業的一代掌權人,中間是第一任將軍,右邊那個是個潛衛,不過石像頭被砍掉了。
不允許生化體存在和進入的雲城,創造者之一卻是個潛衛。
邱時上過幾天學,學校主要是學習各種技能,也會介紹歷史,但都不太詳細,不過邱時學得還是挺認真的。
按書上記載的,生化體因為遠超人類的各項能力和抗性被委以重任,其中的一部分卻在災難發生時選擇了背叛,人類在銷毀了大部分叛亂者之後留下了少量擔任護衛工作的生化體,也就是潛衛。
但生化體的不可控性始終無法解決,他們無限接近人類卻又不是人類的特性,讓潛衛最終因為威脅到人類的生存而被清除,雲城不再允許任何生化體存在和進入。
但關於這一部分,人類和潛衛之間到底誰才是正義的那一方,官方和民間的說法是不一樣的。
當然,所謂的民間說法,對於邱時來說,就是老頭兒的說法。
老頭兒堅定地站在潛衛那頭,對公司充滿了不信任。
「因為我們經歷過。」老頭兒說過。
邱時選擇兩頭都信一點兒,但都不全信,畢竟他只活個眼前。公司天然不可信,老頭兒的話也沒有哪個跟他一樣老的人能佐證。
邱時要進入內城需要得到保障署的「召喚」,活動區域也有限制,一般就只能從內城大門到保障署倉庫,領點兒零碎,什麼修車工具,沒殺傷力的武器,簡單的防護之類的東西。
持證要飯屬於是。
警衛檢查通過了他的通行證,這個警衛姓盧,對邱時挺熟,所以檢查速度還挺快,那邊倉庫的送貨車也在等著了。
邱時準備過去的時候,另一個警衛往查驗的機器上掃了一眼,有些鄙夷地說了一句:「收屍人啊。」
邱時轉頭看了看他。
「看什麼?」那個警衛也看著他。
「新來的吧?」邱時問。
「你進。」盧警衛沖他擺了擺頭。
「問你看什麼,你管我是不是新來的?」新警衛說。
「認個臉,」邱時笑了笑,「晚上給你收屍。」
新警衛眼睛一瞪就準備過來,被盧警衛攔住了:「他是邱時。」
然後轉頭沖邱時提高了聲音重複了一遍:「你進!」
邱時轉身進了大門,上了送貨的車。
今天他不是簡單地去跟李風要個飯,不想耽誤時間,擱以往,他今天的流程就是襲警,襲那個新來的傻缺,然後去蹲三天地牢。
熟得很,干不知道多少回了。
保障署的倉庫在內城中心,一座單峰的山體里,有好幾層,深入地下,是礦業公司以前的礦洞。
不過雖然倉庫在內城中心,送貨的車卻不會從中心的道路過去,而是走的內城最邊緣的潭下區,車在小路上開過時,都能聽到遠處巨大瀑布群的衝擊聲。
一路開進倉庫,再開進運輸倉,一路下到倉庫最底一層,李風已經在等著了。
看到邱時下車,他轉身往裡走,問了一句:「缺什麼?」
「槍。」邱時說。
李風回頭看了他一眼:「收屍人不允許配槍。」
「憑什麼。」邱時說。
「外城除了軍隊,連公司的人都沒有槍,就這規定。」李風說。
邱時沒說話。
李風站定,轉過身:「你手頭那幾把能用就用著,我裝不知道你就知點兒好歹不要得寸進尺。」
邱時笑了笑,靠到旁邊的貨架上沒說話。
「缺什麼?」李風再次問。
「子彈。」邱時說。
李風差點兒沒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眉毛因為怒火蹦了好幾下:「都說收屍人應該收編了,我看這話沒錯。」
「所以肖隊長的工作就是這個吧?」邱時問,「說要檢查,一整天也沒出過掩體,就盯著我的人琢磨了。」
「我要的東西呢?」李風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沒帶。」邱時說。
李風的臉色整個陰了下去,本來還算溫和的眼神里猛地起了刺:「邱時,你要弄清楚你為什麼可以站在這裡跟我……」
「看看這個。」邱時拿出了一個存儲器,扔到了旁邊的貨箱上。
李風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拿過了存儲器,放進了隨身讀取設備里。
投影在貨箱上的視頻畫面很不清晰,但邱時給他的這一段是老頭兒從視頻里放大截取的,雖然模糊,但李風的反應證明了他還是能一眼就看出那是什麼。
「是個潛衛吧?」邱時問。
「哪兒來的?」李風問。
「後面那段視頻里截的。」邱時說。
李風又看了看下段視頻。
「大家好我是李大頭,我沒事……」
李大頭的臉在視頻里出現的瞬間,邱時看到李風猛地一怔,接著眉頭就擰了起來。
「認識啊?」邱時笑了笑。
「這個李……大頭,」李風關掉了視頻,把存儲器收了起來,「他手裡……」
「他手裡的我已經清過了,」邱時說,「現在只有兩份,咱倆一人一份。」
「要槍是嗎?」李風問。
「本來只是想要槍,」邱時一邊說一邊從兜里掏出了一張紙,「但我突然發現這個李大頭應該有點兒來頭,你用這能幹的事應該不少,所以……」
他把紙遞了過去:「現在我改主意了,我還要這些。」
「改主意?」李風瞪著他,「這難道不是你早就寫好的?」
「那倒是,」邱時說,「但沒想過真有機會用上。」
李風拿過紙看了看:「手機?什麼手機?」
「就那種,古老的,」邱時比劃了一下,「一個方塊兒的那種。」
「你要那個幹嘛?」李風說,「那東西拿著什麼也幹不了。」
「玩。」邱時說,「還能拍照拍視頻呢。」
「這也算收屍裝備?」李風說。
「我給你的東西只能換收屍裝備?」邱時問,「我有沒有當面罵過你心黑?」
「有。」李風把紙條放進兜里,「東西有點兒多,晚上我會讓人送出去,你叫人在隧道口接貨。」
「嗯。」邱時點點頭,起身準備走人。
「邱時。」李風叫住了他。
邱時停下。
「你沒有你以為的那麼……」李風扔了一包煙給他,「強大。」
「哦。」邱時應了一聲。
會議室里的播放設備非常清晰,那個一閃而過的潛衛,和「大家好我是李大頭」在屏幕上反覆出現。
屋裡三個人沉默地看著畫面。
在李大頭第二十七次「大家好」的時候,城防署的張署長一臉陰沉地關掉了視頻,結束了彷彿洗腦一般的循環。
「這要是思海把視頻直接發了出去,」李風皺著眉,一臉擔憂,「麻煩可就……」
「視頻源頭掐掉了嗎?」張署長有些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
「哪個源頭?」李風很平靜。
「廢話!」張署長壓著聲音,「難道掐了張思海嗎!」
「邱時不用掐,他不會說出去,」李風看了一眼一直坐在會議室一角一言不發的人,「他還會有大用處。」
這人是歷史陳列館的吳館長。
陳列館保存著跟雲城歷史有關的各種物件和文獻,供大家參觀學習。
當然,這是表面功能,如果只是這些,吳館長不會坐在這裡。
「老吳,有什麼想法?」張署長轉頭也看向他。
「我還是一開始的意見,」吳館長開口,「事情不是那個級別的潛衛能解決的,再拖只會有更多的意外發生,這次是李風攔住了,否則你這個署長未必保得住。」
「林地那邊問題很嚴重,」李風說,「現在是用修復『叢林』損毀的名義拉人去堵,等外城那些人發現進來的人都沒有回去,就不好辦了。」
張署長看了李風一眼,沒有說話。
「換人吧。」吳館長說。
「邢必嗎?」李風追了一句。
這個名字說出口的時候,張署長和吳館長同時看了他一眼,雖然三個人心裡都知道要說的是邢必,但真說出來的時候,連李風自己都有些猶豫。
「不能保證他百分百可控,將軍不會批准。」張署長說。
「他必須百分百可控。」李風說。
吳館長低頭沉默了很長時間,像是在思考,最後才抬起頭:「至少還需要24小時。」
「我們能參觀一下嗎?」張署長看了李風一眼,「我需要確定。」
李風明白他的意思,於是也跟了一句:「附議。」
「我要請示一下。」吳館長說。
也許是這一次事態緊急,三小時之後公司和將軍批准了他們的請求。
這是李風進入保障署以來第二次來到這裡,上次來的時候還是以保障署署長助理的身份。
歷史陳列館,重裝武器存放處。
傳送艙一直向下,不斷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還微微有些晃動。
如非必要他也並不願意來,這地方給他的感覺非常不舒服,窒息壓抑,待上幾個小時就能讓人分不清晨昏。
李風靠著艙壁:「吳館長,傳送艙維修是可以跟保障署申請的,兩小時就能批。」
「嗯?」吳館長看他。
「這玩意兒修修吧,」李風說,「一傢伙摔死三個要員不值當啊。」
「涉及安防問題,」吳館長說,「不能隨便修。」
安防問題。
估計一路下沉的過程里,艙壁外面還有別的保密空間。
「我寫個遺言。」李風從兜里掏了張紙出來,打開發現是之前邱時給他的那張清單,嘖了一聲又放回了兜里。
「到了,一會返程之前再寫吧。」吳館長說。
走出傳送艙,就是一條隧道,跟雲城裡隨處可見的通行隧道不同,這條隧道雖然沒有進行過平整,但用特殊的材料加固過,整個空間泛著金屬的光澤,加上三道需要現場授權才能打開的厚重的防護門,這裡頭關著的無論是什麼,都彷彿被鎖在了地獄里。
防護門裡面倒是寬敞的,一派實驗室風格,側方的一條走廊里有兩排房間,裡面「住」著的就是那些可控潛衛,也就是張思海視頻里拍到的。
「大家好,我是李大頭……」
李風趕緊搖了搖頭。
實驗室正中那個像展台一樣的玻璃罩子里,就是在24小時內必須百分百可控的潛衛。
沒有物理上的束縛,那人就坐在正中的椅子上,端正中帶著鬆弛,低著頭像是睡著了。
「他看不到我們,玻璃是單面的,」吳館長走到控制台前,敲了敲話筒,跟裡面的人打了個招呼,「邢必。」
邢必沒有反應。
等了一會兒,吳館長湊近話筒準備再次說話時,邢必突然動了動,慢慢抬起了頭。
雖說玻璃是單面的,但他抬頭時,視線卻依舊準確地看向了三人的方向。
這樣的「對視」讓李風瞬間感覺到了不適,有一種強烈的壓迫感,他往旁邊移了移,站到了張署長身後。
「晚上好啊,各位。」邢必開口。
略帶沙啞的聲音里沒有絲毫殺氣。
作者有話要說:
哦也!那個男人有名字了!
本來明天想停一天的,但因為邢必出場了,就不能斷開,所以明天還是更新的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