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夢境的召喚（一）

最近的日子，太動蕩不安了。

小區里的建築，有一半要被拆遷，劇烈的噪音弄得居民們人心惶惶。成群結隊的運沙車替代了那些廉價的汽車，方圓一公里，人們看不見藍天，只能看見漫天的黃沙。

小區里的居民是不敢開窗的，所有樓房，不論原來外表的匠漆是什麼顏色，統統被沙子覆蓋，成了一片溝道盤橫的黃沙地。

這裡好像成了一片廢墟，住進去的都是些活死人。

小區上空的電視塔，有一個廣播，每隔三個小時會有人報告一段話：

「大家盡量不要出門，拆遷工期只有三個月，建築公司會挨家挨戶分發補償金，對此造成的生活不便，請多多諒解。」

看守小區的老門衛很懂得諒解。有時當包工頭前來和他閑聊，他只點頭搖頭，不多說話。

小區里有一幫熊孩子，常拿小石子砸他的門亭玻璃。他不會回話，而是睜著一雙發白的、彷彿看不清見瞳孔的眼睛盯著他們。

他應該有些腦病，於是時常會說：

「沒人敢在這片土地上造反！天空中，陸地下，有神靈施壓，他們全都看得到的！」

他的話被風吹走，飄進了蒼茫的飛沙里。

不過，有個小孩肯聽他的話。他是一個被其他小孩排斥的異類，因為只有他肯聽老門衛的話。

那個小孩會送給老門衛薯片，老門衛又把那些薯片倒進一條小巷裡。

那條小巷，總是很潮濕。

無論春夏秋冬：它不會變。

無論小區的黃沙鋪天蓋地，無論冬天凍結了所有水流，無論酷暑烤得人叫苦不迭：它不會變。

「走不走啊？」

老門衛說道，走進了巷子里。

小男孩走在後面，沒有說話。

「你以後會接他的班。」

老門衛告訴小男孩，他那一雙渾白的眼睛好像會說話。

透過那雙眼睛，似乎能看見很多東西：沙漠里那一處以吸血擴張領土的綠洲，鱷魚和翼龍雜交出來的巨型飛獸披著一身的鱗甲飛向太空，灑下傾盆的血雨濕滿了世界......

「你看得到，對吧？但不要說話。你一旦開口說話，別人就會以為你瘋掉了，要被送去精神病院。」

老門衛點了支煙，狠狠吸了一大口。

他吐出的煙霧包裹住了二人，像一棵繚繞的霧樹，樹枝上掛著兩個人。

「你以後千萬不要抽煙。煙是養鬼用的肥料，而我們的時間很少。我們只是人類，懂不懂？」

小男孩站在巷子的牆邊，低頭望著貼牆的那條水溝，點了點頭。

包裹住二人的霧飄進了水溝里，順流漂走了。

廣播在小區上空放著午間音樂，音質總是很差，就像一汪渾濁的水塘里有一堆沸騰的噪音要衝破水面往天上飛。

小男孩蹲下身子，用右手食指在水溝里寫字。

他不知道自己在寫些什麼，但他感受到自己伸進水裡的手正被一陣強大的力量撕扯著，就像伸進了絞肉機里。

他面露痛苦的神色，沒有哀嚎，只是盯著那條水溝——

水面上浮著幾個飽滿的、充盈著鮮血的字，若隱若現：

「很高興認識你。」

血液下沉了，很快又浮上水面，組合成另外幾個字。

「我叫無力。」

老門衛旁觀著這一切，突然仰面倒地，一雙眼睛徹底落白，口裡的鮮血溢了出來從嘴角往下流。

黃沙飛舞著，充斥小區的每一處空間。

煩躁的音樂伴隨著黃沙，刺痛人的肌膚，刺痛人的神經。

水溝里的血液狂躁起來了，它們飛到巷子里的半空中以一種扭曲的姿態飄蕩著，時而像一段亂碼，時而像一個人型，時而……像一個世界。

它們慢慢靠近小男孩：

旋轉、垂直。

震動、恐慌。

黑暗、古老。

科幻、光怪陸離地變換著形態，停在了小男孩的胸前。

「你好，我叫無力。」

小男孩的身體里響起這一串聲音，也倒在了地上。

空中變化莫測的血液緩緩下墜，融入了小男孩的身體。

巷子的防護罩消失了，兇猛的黃沙頃刻間覆蓋了小男孩與老門衛的身體。

這是一片陰暗潮濕的，與周圍那荒蕪的世界格格不入又息息相關的疼痛之地，他們的夢境由此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