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先生
這座小城的構造本就破敗,城北的景象更是不堪。這是軍中家眷們生活的地方,並沒有什麼撥款維護,所以連磚石的房子都少見,都是些木板茅草搭建成的破爛屋子。與其說是屋子,其實更像些棚子。
杜彥孝領著張景民在棚子里穿梭。棚子和棚子間的距離很狹窄,地上污垢不堪,流著骯髒可疑的深顏色水,有些人抱著碗蹲在地上吃飯。一些小孩子飛速亂竄,不知從哪裡突然冒出來,又不知從哪裡突然跑不見了。杜彥孝滿不在乎地往前鑽,濺得滿身污水。張景民卻心疼自己新做的袍子,撩起衣服躲閃著水坑行動,把速度帶慢了不少。
兩人轉了一會,杜彥孝往右一拐,帶著張景民鑽出了緊密逼仄的棚子叢中,眼前豁然開朗了起來。張景民抬頭一看,前頭挨著雞澤城城牆,空出一小塊地來,立著間小房子。這房子是磚制的,雖然坑坑窪窪,這裡破那裡破的,但到底是比木棚子結實好看了不少。房子前是一片亂草地,有幾片高的幾片矮的。草地上站著個人。
這人個子比較高,相貌沒有什麼特點,略有些胖。他作士人打扮,腰間佩戴著一把寶劍。他似乎早知道張景民將要到來,很有風度地站在那裡,微笑著看著他,確實有些高人風度。
杜彥孝見那個年輕人站在那裡,表現得很高興地喊道:「先生!這人是張德輔!我帶他來與你比試劍法!」他的話還沒說完,那人就怒喝起來:「杜彥孝!你好沒有禮數!我平日里教你的事情你都忘了嗎!」這人中氣極足,聲如洪鐘。
張景民心中有些驚訝。他見這兩人做派,不像是謀划好了匡他來的。他急忙雙手抱拳,微微行了一禮道:「老先生……」他正要解釋來意,卻聽那人繼續罵道:
「你真是個狗使腌渣的混賬!怎麼敢去」冒犯張公!你快去給張公磕一百個頭,他若饒了你,我便也饒了你!」
一聽這話,杜彥孝剛才還顯得很恭順的面孔瞬間變了顏色。他當即抬起頭,罵了起來:
「蒲老三!你莫要給臉不要臉!若不是為你那十五兩銀子,誰與你演這場戲!爺爺我盡心竭力為你操勞,你不想著快些把錢給我,反來蹬鼻子上臉侮辱我,我呸你個雞毛!」
一聽他這話,那姓蒲的「先生」也淡然不起來了。他面色頓時變得慌亂,道:
「老杜!你怎麼這就急起來了!我就是演個戲么,演個戲么!你怎麼就拆我的台!」
張景民頓時目瞪口呆。那蒲先生剛剛還是個高人名士的形象,那杜彥孝方才還是個粗莽卻忠義的漢子,怎麼一轉眼就變得一地雞毛了?他驚訝之餘,又不免覺得好笑,然後就果真笑出來了。
蒲先生苦著張臉湊了過來,揖了一禮道:「張公,見笑了。」
張景民忍不住笑道:「閣下好手段啊!」
那蒲先生見張景民不像生氣的模樣,突然臉也不挎著了,瞬間眉眼又活潑了起來,一張小圓臉抬起來笑道:
「張公,不要怪罪,不要怪罪,我就是仰慕你的威名,想著和你見上一見,出了這樣一個下策。哎呀,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我與張公賠禮了!」說著,又是連連作揖。
張景民笑著把對方扶起來道:「蒲先生,你要見我,來直接找我就是了。我又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藏在閨閣里見不著的,何苦還搭上十五兩銀子?」他說到十五兩銀子,又忍不住笑起來了。「我尋思著,青樓里的頭牌姑娘,見一次面也夠不上那麼多錢吧?」
蒲先生正要嘻嘻哈哈地遮掩過去,卻聽一旁的杜彥孝罵道:
「張公!這廝無非是想裝個高人來糊弄你罷了!若是張公信了他有真本事,把他奉作上賓,他便有了著落,尋著了主顧。」他說罷,又喝道:「姓蒲的!什麼時候把錢還我!」
那蒲先生剛剛低眉順眼的,一聽這話,頓時又急了起來,道:「我呸!還你什麼錢?張公,你評評理,這廝演到一半砸了戲,我還得給他錢?」他又突然想起什麼,看向張景民說道:「張公!還有件事我得說清楚。我是想裝高人不假,但我也不是沒本事!這不是,這不是得讓你願意看我顯露顯露本事嘛!我雖然手段有些下作,其實是好心的!」他說完,又嬉皮笑臉起來。「張公,你來都來了,且讓我款待下可好么?」
張景民此時,已經全然不覺得這人會是什麼有本事的人了。只是對方確實頗為有趣,自己又沒有什麼事情,便笑道:
「好啊,蒲先生客氣了,張某便向蒲先生請教一番。」
那杜彥孝卻揪住蒲先生不放道:「你去和張公言語我不管你,得先還我十五兩銀子!」那蒲先生一聽,又跳起來吵鬧起來。
張景民趕緊拉開了兩人,笑道:「杜大哥,你和蒲先生要銀子的事情我管不著,只是且容我和他聊一聊天。若他聊得好,我替他把銀子給你。若他確實是個草包,我便再把他留給你,可好么?」
杜彥孝這才放開蒲先生,啐道:「若不是張公的面子,縱然城主是你的表兄,我也打你個烏雞眼圈!」蒲先生不甘示弱,也啐了回去,又是吵吵鬧鬧了一會,才把張景民引進屋裡。
這屋子裡頭不算大,開著窗戶還算是有光亮。張景民是客人,不好東張西望隨意觀看,但也注意到這裡頭陳設很少,只看到間高腳的書架,旁邊的牆上則懸著幾把弓。那蒲先生引張景民到到了小案前,分賓主席地坐下,卻又客氣道:
「張公,我這兒沒有茶飲,連水也粗劣難喝,實在慚愧。」
張景民笑道:
「莫喊我什麼『張公』了!我才多大歲數,哪裡擔待得起?蒲先生只喊我的字型大小便是了。」他又問道:
「還不知道蒲先生的雅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