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思
「齊國真的能退兵?」依舊是那個磚石砌成的四方大廳里,那寬面短須的寧碩鎮主帥此時坐得不凜然了,而是前屈了身子,探著腦袋看向大廳正中站著的這個人。此人大約六十多歲的年紀,頭髮鬍鬚已經發白,但身形依然挺拔,雙目囧囧如同雷電,正是那張景民一度擔心會過於「體面」的那個青城侯劉業劉紹宗了。此人家世顯赫,已經是三百年的青州城世侯,也正是這次齊兵助梁的統帥。張景民不過一個小隊的隊正,和劉業接觸不多,只有過數次言語罷了。
「劉侯!」那劉業還未回答,卻見門口闖入一人,手提長槊,懷裡還夾著一位,身後步步緊跟著數個甲士。來人正是張景民。他見了劉業,忙將長槊和腋下的王書記一扔,彎腰抱拳道:「張景民不曾屈節!」
「德輔快快起來!」那劉業快步上前,趕忙把張景民攙扶起來。「德輔」是張景民的字型大小,取的是《大同書》中「景業安民,惟德是輔」的意思。他轉身又看向了那座上的寧碩主帥。「梁國的校尉叛亂,殺了我們齊國的客軍,這件事是梁國大大的理虧!我們齊軍撤退,非但不是背盟,反而是那梁國要給我們賠禮。」他頓了頓又道:「只是齊國被害將士的首級還在貴軍處,我們的人也還在貴軍處,那謀害了齊國人的陳宣寶也在貴軍處!貴軍必須要歸還他們。這次事情,是那陳宣寶所為,我們不怪罪貴軍。只要我們把齊國人和那陳宣寶都帶走了,就絕不出兵來此攻打!」
「是了,」張景民心中暗想。「齊國雖然和梁國結盟,但梁國其實過於龐大了。齊國只怕也希望讓梁國的血在河北多流一些。這次青城侯帶兵助梁,卻一直按捺主力不動,只是派自己帶著幾十人隨梁軍先鋒先行。這裡面固然有梁國自己行動緩慢出兵拖延的原因,但只怕也有幾分齊國別的計較。如今出了這事,齊國更是有借口名正言順撤兵了。」
「那敢情好啊!」那寧碩主帥點了點頭。「這齊國人的信譽我們寧碩是知道的。青城侯有了這席話,我們也當然沒有不應允的道理。只是……」他說了聲「只是」,語氣有些猶豫了起來。
「那個陳宣寶,對齊國當然是罪人,但他畢竟來投了我們寧碩,告訴了我們不少有關梁軍的消息,多少於我們是個有功勞的人了,這幾日和寧碩的人處得像手足兄弟一樣。我們直接把他交給你們,一來怕會寒了人心,以後就沒有梁國人再願意來投我們寧碩了。二來嘛,我也怕說不服手下的弟兄們,被他們把我看輕了,說我李興甫是個軟蛋子,被齊國嚇了一下就把投了寧碩的人給送出去了。我想的是,能不能請齊國用個體面些的法子?」
他這話說出來,張景民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這人分明是在說,那陳宣寶已經是他們的手足兄弟了,想要送出去,得加錢!
張景民明白這意思,那青城侯如何不明白?他面色一沉就要發作,卻聽張景民突然開口道:「我倒是有個想法。」
…………
陳宣寶很慌張!他這幾日都在寧碩城中四處廝混,把城裡的大街小巷都走了數遭。今天早上,他又和往常一樣,早早地起了床,牽著馬走到城牆上透氣,卻突然看到一列人馬旗幡招展地進了寧碩城,都打的是齊國的旗幟。他這下可嚇了一跳!自個是殺了齊國的人投奔到寧碩來的,要是被齊國人把自己要了回去,還能落著自己的好么?該死的,那天晚上到底是怎麼了!便是怕被責以軍法,逃了也就是了,怎麼就偏偏因為那個張景民擠兌了自己幾句就心血來潮殺了幾十個齊國人!自己莫不是被迷了心竅!如今回想起來,陳宣寶一直覺得自己當時的做法實在是不可理喻!、
可事已至此,得想一條別的出路了。這寧碩城他已經是不敢呆了,他實在不敢賭這些寧碩人會不會拿條麻繩突然把他綁了。此人現在是連自個的屋子都不敢回,怕裡面埋伏著幾十個彪形大漢等他羊入虎口。陳宣寶這幾天和住東門口的周老軍漢日日耍錢,贏了不少次,但因為初來此地便假裝大方地表示都可以賒著。此時他牽著自己的馬,一路直奔東門口,到了那周老漢所住的營門外。這裡的人都認得他,紛紛抱拳行禮道:「陳校尉,起得早呀!」那陳宣寶面色不變,笑呵呵地一一回禮,然後便打聽起了那周老漢的下落。得知那周老漢出去輪值后,他笑著搖了搖頭道:「這老漢倒也辛苦!說來慚愧,我昨日里去西邊賭錢,輸得多了。那裡的人憊懶,不講人情,催著我要。我得去那老漢的屋裡尋摸尋摸。」這裡的人都知道周老漢輸了他不少錢,鬨笑了一聲,就讓他進去了。陳宣寶進入屋內,尋了個包裹,不分好歹,把能看得過去的東西統統裝入,然後一扯,背在背上,出得營門上了馬,直奔城外而去。那營門眾人瞧著納悶,呵呵笑道:「這陳校尉從前好大的官,怎麼原來不認識方向!他在西門輸的錢,怎麼要跑向東邊去還去?」
…………
「你真要留在這寧碩鎮?」一處隱秘的地方,青城侯劉業拉著張景民。「德輔啊,你可要想好了!」原來這張景民剛剛在大廳里聲稱,自己可以留在寧碩鎮,換他們交出陳宣寶。而且這次因為齊軍已經退兵,他會盡心儘力幫寧碩人操練兵馬。青城侯聽聞此言,趕緊把張景民拉了出去,找了個僻靜的角落。
「劉侯,」張景民點了點頭。他的心在發虛,卻乾脆一咬牙,「我確實已經想好了。我家中尚有兄弟兩人,都是成才的,能夠照顧父母。我想這梁國本就勢大,如今這金星一現,往日里從不結冰的黃河都已經在冬天徹底封凍,梁軍前往河北再無阻礙。要是梁軍真就吞下了河北諸侯,齊國還真能獨善其身嗎?倒不如讓這幾個軍鎮多牽制梁國一會。劉帥放心,我絕不和梁國人說我是齊人,就算出戰,也會帶上鐵面甲遮掩。即使真有人走漏了風聲,一則未必有真憑實據,二則我不過是一個微末之人,齊國在各地遊歷受雇的騎士多得是,梁國也不好拿這來說事的。」
他所說的「黃河」,指的就是分隔了河北河南兩塊地的那條十分清澈的大河了。河北河南交界處,冬天十分寒冷,但這黃河不知為何,卻並不冰凍,反而散發出氤氳的水汽來,遠遠一看一片淡黃的顏色,所以得了個「黃河」的稱呼。直到金星一現,這黃河入冬后便逐漸封凍住了。
張景民說完這幾句話,想了一下,又開口道:「劉侯,我還有件事想要請求於您。我是受了您,受了齊國的搭救才活過此事,心中實在是感激,所以想要寫幾封書信,一封呈給大王,一封給太宰,一封給大司寇,表達謝意;還有幾封給我的家人、親友,也是宣揚國家的恩德。」他的語句懇切非常。
張景民這樣做的目的倒不是拍馬屁,而是他深切知道,自己能被青城侯來專程救下,不是靠的自己!說到底,自己只是一個隊正,一個縣男之子,這樣的人在齊國可不在少數!自己被俘虜,對齊國而言,又算得上什麼大事?但偏偏,自己被俘虜是因為梁國的校尉叛變所致,還殺光了齊國派去的客軍,實在是不同尋常,意義重大。齊國如果沒有什麼表示,那就是顏面無存了。
所以,自己之後要想在寧碩城活得好,就少不得抱牢齊國這個靠山!而要想讓齊國願意保自己,得讓自己的身份不僅僅是一個騎兵隊正,而是變成為了追討國家的仇寇而自願陷於險境的英雄!只有這樣,才能把這件事擺上秤去,才能讓齊國必須去費力氣保自己!
他相信,自己的親友得到書信后,會想辦法把自己自願在敵營為質只為追討齊國讎寇的故事宣揚出去。他也相信,齊國那些極為興盛的各路小報們不會願意放棄這個好噱頭的。除了請這位青城侯代轉,他還會在之後的日子裡嘗試別的手段重複送上幾次。
「好吧。」那劉業點了點頭。「你既然已經決定了,我也不再勸你。難為你有這樣的心思。我們且回去,去那大廳里,和那些寧碩人說。」
「什麼?那陳宣寶跑了?」這兩人回到大廳,卻又被一個消息驚住了。
「這,這確實是這麼回事……」那寧碩主帥李興甫也顯得很是尷尬。「你們剛剛出大廳,我就趕緊差人去找陳宣寶。可誰知他的住處里的東西都在,人和馬匹卻不見了蹤影。我的人四處打聽了一番,才知道這廝早上的時候就出了東門,不知道往哪裡去了。我已經派人出去追了。」
「李帥治軍好嚴!」張景民冷冷一瞥他。「我剛才說的話不會變,但李帥要派人去尋他捉他!便是追到天涯海角也得捉回來!」
「不錯,這也是齊國的意思。」青城侯捋須凜然。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這個寧碩的主帥李興甫此時看上去很好說話的樣子。「先看看吧,說不定一會就能追回來呢?」
…………
派出去的游騎到底是沒能把陳宣寶捉回來。青城侯劉業也護送著齊軍士兵的首級離開了寧碩鎮。張景民此時,又回到了他昨晚居住的住所,只是這次不再戴著腳鏈。月光冷清清地鋪灑在地上,窗外依舊是夜梟在叫。屋中沒什麼蠟燭,也沒什麼炭火,只是冰涼涼一張硬木頭做成的床。
張景民默然垂首。他不知道自己選擇留在寧碩鎮的想法是對是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選擇留下的原因里有一些似乎不是那麼光彩的因素。此時此刻,他又忍不住回想起了自己一個多月前突然看到那顆金星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