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人權的二象性
曹端並不在書院,不過離的也不遠,在書院不遠處的小鎮上暫居。
那個小鎮就是圍繞書院形成的。
陳景恪規劃的學城,自然也規劃了生活區。
雖然目前這裡書院才只有三所,學生也不多,但圍繞這三所書院生活的人卻不少。
比如洛下書院同時也是算學研究院所在地,上千名算學精英在這裡學習搞研究。
這些人的家眷,很多也都被接了過來,就住在生活區。
然後三所書院的吃喝拉撒,都需要有配套的施捨,相關人員大多也都住在這裡。
還有很多來這裡求學的士子,乾脆就在這裡租房子常住。
目前生活區的規模,已經不亞於一般的鎮子。
酒樓、茶館、客棧等等設施一應俱全。
曹端並沒有窩在客棧,而是四處觀看。
發現這裡的人都非常有素質,大街上看不到有人吐痰,垃圾都會丟到路邊的垃圾桶里。
走路習慣性靠右邊。
也幾乎聽不到大聲喧嘩,就連小販的叫賣聲都比較收斂。
但真正讓他震驚的是兩點。
其一,這裡的人都懂得排隊。
買東西之類的,都會自發的去排隊,有人插隊就會被大家鄙視。
商家也不會為插隊的人服務。
這乍一看很不起眼,仔細想想就會知道這太難了。
一個幾千人的鎮子,能做到這一點,足見治理這裡的人付出了多少心血。
但還要有個前提,那就是百姓懂得羞恥心,知道在外面要保護自己的顏面。
說白了,要教百姓們『禮』。
普通百姓都能懂禮,可見書院的影響有多大。
其二,幾乎都識字會簡單的算數。
小鎮上的人懂禮貌這不奇怪,有太多辦法可以做到了。
他自認為自己主政,也能將身邊的人教育好。
可是讓大多數人都識字,這一點就難了。
但這座小鎮上的居民,幾乎都會寫自己的名字,都認識一些常用字。
比如招牌上的字,不論能不能寫的出來,起碼都能認得出來。
最開始他還以為,這些人是習慣了周圍環境,所以知道招牌上寫的是什麼字。
後來將其中一些字拆開,單獨拿給人看,大多竟然也都認識。
這就說明,他們是真認識。
而且這裡的人,幾乎都能熟練的應用加減法,很多還能用乘除。
要知道,在鄉下很多大地主家裡,都找不到幾個識字的人。
很多地主家的管家,也就能寫幾個常用字,懂得簡單的加減法乘除而已。
這種種表現不僅讓他疑惑。
怎麼做到的?
他就去打聽,很快就有了答案。
書院開辦的有初識學堂,教鎮上的人讀書識字。
初識就是字面意思,教人學習一些基礎知識。
這讓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陳景恪竟然這麼做?
這讓他有些不敢相信事情的真假。
於是親自去初識學堂,進行實地考察。
所謂初識學堂,其實就是一棵大桑樹下搭了一個大木棚。
沒有課桌,也沒有筆墨紙硯。
教的人就站在一塊黑板前,用白色粉筆寫字。
老師是幾個半大的孩子——都是三所書院的學生。
學習的人就席地而坐,手裡拿著木棍在地面上寫寫畫畫。
學生也不是固定的。
誰都可以過來學,沒有收費,沒有人會過問,更沒有人來阻止。
新來的人自己找地方,不要打擾別人。
有的人學會了,或者有事要走,就自己從一邊離開。
可謂是來去自由。
他們中間有老人,有年輕人,有孩童,還有婦人。
有衣著整齊,一看就是體面人,也有衣衫破舊的苦工。
但不論是什麼身份,此時此刻都圍坐在一起學習,是那麼的和諧。
教的內容很簡單,就是先講一個簡單的古人小故事。
然後從故事裡提煉出幾個簡單的常用字,教大家認識書寫。
算學方面,則是簡單的加減乘除。
幾個孩子一遍又一遍的教,下面聽講的人一遍又一遍的學。
看著這一幕,曹端腦海里情不自禁的浮現出韓愈的一句話:
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這不正是先賢之言的真實寫照嗎。
然後就想起《大同世界》里的一篇文章:
知行合一。
這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陳景恪不只是提出了自己的道,還在踐行道。
這才是孔子口中真正的仁者啊。
真應該早點來向他請教。
就在這時,他發現有幾個年輕人,正如他一般站在不遠處,觀察這邊的情況。
心中一動,就走上前去道:「在下澠池曹端有禮了,敢問諸位可是來洛下書院求學的?」
曹端?
幾人都不禁有些驚訝,這個名字他們可是如雷貫耳。
畢竟妥妥的別人家的孩子,沒少被師長拿來做比較。
可他不是理學門徒嗎?怎麼會來這裡?
心中這麼想,表面卻不敢怠慢,紛紛還禮:
「在下建安楊榮……」
「在下石首楊溥……」
「在下兗州韓克忠……」
——
送走學生回到辦公室,陳景恪正準備了解一下書院的近況,卻見程一民拿著一沓紙遞過來:
「既然都要見曹端了,何不多見幾個人。」
「向書院投遞行卷者甚多,這些是我從中挑選出來傑出者,總共一十三份。」
「我覺得都是可造之材,你不妨都見見。」
行卷,是古代讀書人求職用的東西,將自己最優秀的作品寫下來,送給達官顯貴以求獲得賞識。
後來被廣泛應用於拜師、求學之類的場合。
陳景恪:「……」
行吧,還要指著這老頭幹活呢,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
於是就說道:「這些人都在鎮上?」
程一民說道:「應當都在鎮上……能找到幾個就先見幾個吧,剩下的以後再見也不遲。」
陳景恪:「行,你讓他們都過來吧……我先看看他們的文章,免得到時候出醜。」
之後他拿起文章翻看起來。
楊榮?楊溥?
這倆人陳景恪豈能不知道,正是永樂朝大名鼎鼎的三楊之二。
之前見到楊士奇的時候,他就在好奇剩下的二楊啥時候出來。
還擔心過,這倆人別被蝴蝶的小翅膀給扇沒了。
現在看來是多慮了。
對於這些人能出頭,他一點都不奇怪。
有些人能出頭靠的是運氣,有些人靠的是實力。
只要天賦和能力還在,換個環境也一樣能有所作為。
三楊這樣的人,實力是毋庸置疑的,出頭是早晚的事情。
只是沒想到,他們竟然給我投遞行卷?
儘管已經知道自己是大人物,可陳景恪還是覺得很興奮。
但更多的還是詭異。
試想一下,如果將來內閣七學士,全是他舉薦出仕並提拔上來的。
嘖……
真想看看朱雄英是啥表情。
此時他還不知道,楊榮和楊溥已經獲得地方衙門舉薦,是來京城參加考核的。
不過區別不大。
兩人都來洛下書院求學了,這關係基本就確定了,是撇不開的。
楊榮的文章沒什麼可說的,運用唯物論談了自己對歷史的了解,還是很有見地的。
不過對現在的陳景恪來說,也僅此而已了。
反倒是楊溥的文章,很是讓他驚奇。
寫的竟然是軍略,而且認知非常的中規中矩。
這裡中規中矩可不是貶義詞,而是稱讚。
一個文人,還是沒有上過戰場的文人,就對軍略有著清晰正確的了解,這非常不容易。
可以說天賦異稟。
稍加培養就是不錯的將領……
考慮到楊溥在前世的成就,妥妥的將帥之才啊。
這不禁讓陳景恪感到詫異。
楊溥不是內閣學士、文臣領袖嗎?還懂軍事?
上輩子沒聽說過啊。
事實上,上輩子他也就知道三楊,具體就不甚了解了。
況且,史書上也只是提過一嘴他習武,並沒有做過多介紹。
他不知道也屬正常。
不過現在了解也不晚。
陳景恪不禁回過頭,開始逐字逐句的閱讀楊溥的文章。
發現他對很多問題的看法雖然不新穎,卻都切中要害。
比如他認為,北方當窮追猛打,不可給蒙古恢復元氣的機會。
要一直打到他們徹底加入大明才可以。
南方和西南則不同,這裡氣候惡劣地形條件複雜,族群成分也很複雜。
一味用兵並不可取,最好剿撫並用。
對於不服從朝廷的,要給予嚴厲打擊,將其打疼打怕打服,殺雞儆猴。
對於服從朝廷的,當安撫之,教化之,使其成為大明子民。
別的不說,僅此兩條陳景恪就敢斷言,楊溥絕不是紙上談兵之人。
當即就做出決定,必須好好培養。
大明不缺行政方面的人才。
不說原本歷史上就存在的大佬,僅僅是他穿越后朝廷培養的相關人才,就車載斗量。
相對來說武將方面就略遜一籌了。
倒不是無將可用,但那種能統籌全局的帥才太少。
如果大明選擇當一個普通的王朝,倒也夠用了。
可想要實現陳景恪構建的帝國體系,這些人是遠遠不夠用的。
國家缺少帥才,想要擴張太難了。
就算能成功,也要多浪費幾十上百倍的資源,多造成不知道多少無謂的犧牲。
漢武帝時期對匈奴作戰,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衛霍在的時候,打匈奴就是摧枯拉朽。
很多以前表現一般的將領也紛紛立功,各條戰線都傳來好消息。
等他們不在了,國家好像突然不會打仗了一般。
不光沒有帥才,以前表現很不錯的將領,也紛紛拉胯。
漢匈戰爭進入兌子階段,變成了純國力比拼。
漢朝靠著更深厚的家底贏得了戰爭,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也屬於慘勝。
試想一下,如果衛霍多活十年八年,或者他們兩個有靠譜的接班人。
局勢絕對不會那麼難看。
所謂時勢造英雄,英雄亦引領時勢,他們兩人可謂是典型的代表。
楊溥在行政方面的能力,前世已經得到過驗證,接下來就看他軍事方面的才能了。
不要求他衝鋒陷陣之類的,只要他擁有大局觀,能在戰略層面有所表現。
陳景恪說啥都得給他開開小灶。
之後他又翻了其他人的試卷。
有些人他知道,前世就很出名。有些人他看名字覺得熟悉,但想不起在哪聽過。
不過大多數人都不認識,只能通過文章來初步了解這個人。
總體來說都是俊傑,好好培養將來必有作為。
其中給他印象最深的,是兩個人。
其一自然是曹端,他竟然試圖用人權二象性,來重新解讀理學思想。
雖然漏洞百出,邏輯上也經不起推敲,可這種主動改良學術的行為,是非常值得鼓勵的。
而且以曹端在理學界的地位,他帶頭這麼做,能影響到一大批人。
這對華夏文化來說,可謂是最大的好消息了。
僅此一點,陳景恪就決定對其傾囊相授。
第二個人是韓克忠,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
文章寫的樸實無華四平八穩,內容是文教方面的。
他認為大明這些年變革不斷,導致思想界較為混亂,士子們不知道該學習什麼。
長此以往,會導致人心不穩,也會給一些魍魎小人可乘之機。
所以建議朝廷早日確定思想大綱,以安天下人心。
同時也對學政建設、教化百姓方面,提出了許多看法和建議。
這些建議都很是中肯,切中要害。
這妥妥的實幹家啊,關鍵還是教育方面的人才,必須要重用。
一次性獲得這麼多人才,還有三個是稀缺性人才,陳景恪簡直不要太開心。
當然,並不是說楊榮不優秀。
而是陳景恪早就知道他有宰輔之才,表現的再優秀,在陳景恪看來都是理所應當的。
除非他能和楊溥那樣,來一個人設反差。
等曹端等人出現的時候,還處在興奮狀態下的陳景恪,都表現的有些過度熱情。
讓幾人非常的驚訝。
曹端不禁感嘆,都說安平侯氣度恢弘、待人熱枕,還以為是誇大之言。
不成想,竟比傳說中還要寬厚溫和,實乃君子也。
其他人也都是差不多的感觸。
這安平侯,一點都沒有大人物的傲氣,真是吾輩楷模啊。
除了和曹端多聊了幾句,鼓勵他好好學習之外,陳景恪對其他人都一視同仁。
即便是對楊溥和韓克忠,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欣賞。
但心裡卻對兩人比較留意。
楊溥的外型,完全顛覆了前世帶來的印象,這就是一軍中悍將啊。
不過倒是挺符合那篇策論的。
韓克忠為人沉靜,輕易不開口,問到他卻總能一語中的。
讓陳景恪更是欣賞。
之後他鼓勵幾人好好學習,爭取學有所用,為華夏為國家為百姓做貢獻云云。
等送走他們,程一民笑道:「如何,我沒騙你吧?」
陳景恪豎起大拇指,說道:「您老人家真是人老成精,這些人每一個都是將相之才。」
程一民沒好氣的道:「你小子夸人和罵人一樣……算了,我還要去忙,懶得和你置氣。」
說完就準備離開。
陳景恪說道:「那什麼……去南洋的人才,你看著挑選一下。」
「下個月朝廷有一支船隊要去南洋,讓他們跟著過去吧。」
程一民皺眉道:「這麼急嗎?總得給學生回家和父母……」
說到這裡,他突然醒悟過來,說道:
「你想讓書院收養的孤兒去南洋?」
陳景恪點點頭,說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他們這一去恐怕難有回來的一日啊。」
「家中有父母親人的,誰願意去那邊?去了也呆不久。」
「那些孤兒沒有親人,也就沒有後顧之憂,去了那裡是最合適的。」
「而且對他們來說,這也是最好的安排。」
畢竟都是天賦不高的那種,通過正常途徑做官,幾乎沒有可能。
去南洋那邊,可以直接進入各國國學任教,等於是獲得了官身。
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錢。
如果真的對理工科有興趣,也能藉助工作便利繼續自學研究。
不過陳景恪也知道,孤兒們都將書院視作自己的家,同學視作親人。
將他們送到萬里之外,太過殘忍,就說道:
「最好挑選那些相熟的人一起過去,也好有個照應。」
三五個相熟的人,去同一所書院任教。
大家生活上可以相互照應,心靈上有了感情寄託,工作上也可以互相討論。
這已經是陳景恪能為他們做的最後一點幫助了。
不讓他們去?
別開玩笑了,不去才是真的對他們不負責。
畢竟,他們不可能在書院呆一輩子,早晚要離開的。
程一民雖然很不舍,卻知道這是最好的安排,也沒有反對,而是問道:
「當年你收養他們的時候,是不是已經算到這一天了?」
陳景恪搖搖頭道:「沒有,當初我只是覺得他們可憐,而且大家對理工科有偏見。」
「就想著自己從小培養一批人才出來,只能說巧合吧。」
程一民沒有在說什麼,但臉上卻寫滿了不信。
陳景恪唯有苦笑。
天地良心,那會兒他真沒想過這些。
但這事兒解釋不清楚,誰讓他算無遺策呢。
——
從書院離開,他就回了洛陽城。
看看天色還早,就進了一趟宮,在乾清宮找到了朱雄英。
朱雄英正在紙上寫寫畫畫,見他過來臉色一喜,說道:
「你可來了,來來來咱們討論一下試題該怎麼出。」
陳景恪知道他說的是舉薦官員的考核問題。
第一批被舉薦上來的人才,已經全部到吏部報道,接下來就是考核了。
不過對於出題,他也沒啥想法,也不需要有啥特別想法:
「就按照老規矩出唄,第一道題讓他們自己隨便寫策論,考察他們最擅長的能力到底如何。」
「第二道命題,讓他們針對某些事情寫策論。」
第一道題是不命題的,考生肯定會寫自己最擅長的,甚至會寫提前準備好的。
事實上,這道題就是考察基礎能力。
至於作弊……不用擔心,還有第二道第三道題。
真實水平如何,一測就出來了。
誰敢作弊,那可就好玩了。
朱雄英說道:「那些題我早就出好了,我再想的是,要不要從大同世界里出幾道題。」
陳景恪也很是心動,這意義可就太大了。
不過想了想,他還是拒絕了:「時間太短,他們來不及研究,這樣命題對他們不公。」
朱雄英笑道:「你怎麼糊塗了,弄成附加題不就可以了。」
陳景恪想了想,也同意了下來。
所謂附加題,就是在規定題目之外,多出幾道特殊的題。
這些題的分數不會計入總分,答不答都無所謂。
但真的無所謂嗎?
普通考試或許無所謂,這種國家層面的人才選拔,就很有所謂了。
這些題目表面看確實不影響總分,但會影響到皇帝對答題人的態度。
皇帝的態度,決定的東西可就太多了。
不過大家都是一樣的,以前沒有接觸過《大同世界》思想。
答的比較好的,要麼是接受能力強,要麼就是對大同思想比較能接受的來的。
換成誰執政,肯定都會優先用這些人啊。
也不能說什麼公平不公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