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沉默著的石碑在碧拉斯身後無言跟隨。
她的頭髮已經變回了黑色,幾個小時前取到想要的東西之後她就離開了那片森林。
跨越數萬米距離的高空之上,一條兩米寬的雲路跟隨著碧拉斯的步伐徐徐展開,極細的白線在她腳下延伸,描繪出橫跨天幕的痕迹。
這是鳥類也無法企及的高度,為了掩人耳目碧拉斯甚至動用了些能力,確保不會有人觀測到她的行動。
直到最後一條國境線消失在她的視線範圍當中,群山擁簇間現出了人工開拓的跡象,碧拉斯始終維持著不緊不慢的步行速度。
隨後她出現在這座與周圍明顯不同的山前。
山前是蓬亂生長的野草,約摸一人多高,遮蔽住了通往內部的道路,最外層一根粗壯些的草桿上掛著木製的牌子,上面寫著「請勿打擾」。
楷體寫就的墨印流淌下來,殘留著獨特的墨香。
然而碧拉斯並看不懂也不打算看懂這方方正正的人類文字,直接忽略掉了牌子徑直向前走去,那塊石碑在她身後亦步亦趨。
草叢齊刷刷地消失,失去支撐的牌子啪一聲掉在地上,被隱藏起來的入口展露無遺。
山洞幽深,且長,似乎有野獸的嘶吼從裡面傳來。
低沉的喘息聲和高亢的尖叫聲反射過彎曲的岩壁,時不時夾雜著幾句低語,多少帶有調情的意味。
在山洞前碧拉斯停下了腳步,這幾種不同的聲音一前一後灌注進她的耳朵里,看似天真的臉上嘴角掛起一絲嘲弄的冷笑。
她把手伸向了自己面前的岩壁,石頭表面泛起水波流動的光輝,五根手指依次沒入,直到掌心也深入其中,與整座山峰連為一體,流動的跡象才停頓下來。
低沉的喘息越發沉重,呼吸間的節奏開始有規律地起伏,高亢的尖叫變得支離破碎,細微的吟唱混合在不連續的撞擊聲里。
由此催生的龍吟平定了所有不安分的聲音,漸漸演化出森嚴、古傲的意味。
白光在岩壁之間穿行,照亮一張冷漠的臉。
「你的事情到最關鍵的時候了?」
碧拉斯低聲說道。
過去被遺棄的不安,獨自一人居住在寒冷黑夜裡的恐懼,此刻被揉壓成一團憤怒的火焰滲透進她的聲音,帶著些許顫抖。
鮮紅璀璨的紅色悄悄爬上她的眼睛,一頭白髮鋼鐵般巍然不動,她重又拾回這種暴虐的形態,這次卻是使用最純粹的力量。
固定在岩壁上的手向上抬起,裂縫沿著手指的方向生長、分化,每一條都深不見底。
這座一千餘米的山峰正在緩慢分成兩截,高於手臂的部分斷開了與基座的聯繫,重力不再向下傳遞,積壓在那隻素白纖細手掌上的重量被碧拉斯全部吸收,短暫凝聚於手心之後以數倍的烈度歸還到山體內部,龐然爆發的巨力徹底摧毀了它。
已將平息的龍吟再度響起,山洞內的兩個存在各自承受了一半力量,暴怒的吼叫介於瘋狂的巨龍和受傷的野獸之間。
聲音震動的氣流蕩開四處橫飛的碎石,兩團黑影糾纏著螺旋升起沖向天空,他們緊緊相擁不分彼此。
好似兩個崴到腳的舞者跳出世界上最痛苦的舞蹈。
碧拉斯忍不住笑出聲來。
山體崩塌的瞬間她回到了停留在遠處的石碑,此時她坐在石碑的頂部搖晃雙腿,仰頭看著那兩條黑影漸漸遠去。
「別忘了早點回來。」
她垂下視線,無所事事的左手絞著一簇烏黑的頭髮,隨口說出了一句話。
不出五分鐘的時間黑影去而復返,卻只有一個回來,降落在離碧拉斯稍遠一些的地方,一身黑袍垂頭喪氣。
他的臉比起剛剛碧拉斯匆匆瞥見的多出了不少傷痕,一半是尖長指甲刮出的血痕一半是女性纖細的巴掌印。
兩雙眼睛四目相對,碧拉斯拖著那塊石碑朝另一邊靠攏,褐色眼睛的主人明顯一愣,嘴邊仍在念叨著的嘀咕不自覺間弱了下去。
兩個人問出相同的質問。
「先生/碧拉斯,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是……」
話語再度重疊,碧拉斯臉上顯露出不滿的神色。
被稱作先生的人擺了擺手,示意讓她先說,一邊分出神來努力回憶自己到底有沒有成功跟發展對象結合,究竟有沒有受到這個便宜女兒的干擾。
臉上的傷痕只是應付對方的懲罰與怒火,那場山崩地裂也無法損傷到他的身體,被中止的結合行為對一個正常發育的雄性動物來說實際上才是最致命的傷害。
加上他本身的不確定性身份,這段充滿了謎團的思考最後也沒有得出什麼結果,索性他就直接放棄了追憶,轉頭準備回答碧拉斯提出的質問。
遲遲沒有回應,碧拉斯對他的稱謂已經由「先生」改成了直呼其名。
「望龍。」
那正是他的名字。
問題本身他倒是還記得,只是問題的答案……
望龍猶豫起來,斟酌再三該述說的詞句,以確定能讓碧拉斯聽見的聲音一字一句說道。
「因為你不是我的親生女兒,我一直想要個自己的孩子。」
簡單的一句話他說得異常艱難。
話一出口他就看到碧拉斯臉上的不耐煩一點點消融,又恢復了平常那副漫不關心的神情。
望龍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呢?
這句隨意提起的問句彌散於兩個人的沉默之中,再沒法確定來源,好像是碧拉斯在問,或者其實只是他的自我疑問,但是答案顯然只會有一個。
「有些事情只有親生孩子才能做到。」
沒有說出來的話徘徊在他心裡,他覺得碧拉斯其實也知道。
儘管只是名義上的父女,有些思考大致還是相通的。
淡黃色的光暈染上那頭背對著他的黑髮,望龍這時候才發覺時間已經是暮色黃昏。
他正要說點什麼,打破隔閡在兩人之間的壓抑氛圍,就被碧拉斯接下來的一串話憋了回去。
「先生還記得我幾歲了嗎?」
「三百六十年,十八歲。」
「前幾天是我的生日。」
「你已經三百年沒回來看我了。」
乾巴巴的「生日快樂」換回來一句聽不出情緒的「謝謝」。
黑夜迅速降臨,吞沒了那個纖細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