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馬來的人
帶有審視意味的視線在女孩身上游移不定。
李承原的神情因此顯得越發迷惑,他不能確定這個剛剛才站在這裡的女孩,自己卻能從腦海中回憶起十幾分鐘前她的一舉一動,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彷彿有人篡改了他的記憶。
同樣審視的視線隱秘地與李承原的目光交錯而過,掃視一圈后又回到碧拉斯這邊,消除掉了她臉上緊張兮兮的表情。
她的緊張並非來自李承原審視的視線,更多是出於某種擔心……
擔心李承原因為她變成一個傻子。
十幾分鐘以前。
李承原的神情嚴肅,嚴肅到木然的程度,熾烈的紅色瞳光與那身錦紅色的官服融為一體,將他的身體鎖定在了原地。
離他稍遠的地方猩紅色的光圈隨著呼吸起伏,拉直成一條直線的龍瞳里漸漸倒映出李承原的身影。碧拉斯的表情也鬆動了一些,原本挺立的頭髮垂落,落入她正要伸手扶額的手心裡。
細微的嘆息回蕩在這片猩紅的空間。
幾乎是在李承原問出「你叫什麼名字」的同時,碧拉斯就再度發動了能力,操控一切生物意識的能力。
說不上是反應過度還是條件反射,但碧拉斯真切地這麼做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對這句話反應如此劇烈。
縱使是望龍三百年來不斷重複不能泄露身份的叮囑,但碧拉斯已經決定拋棄所有關於望龍的記憶,本該不再受此影響。
好像他的叮囑不是由言語銘記到大腦,而是化為戒律一直深入到碧拉斯的靈魂深處。
瞳光再次濃烈。
至少捏碎小武手臂的畫面絕對不能留存在李承原的記憶里,身份可以說謊這個實在沒法解釋,至於躺在地上的小武……
碧拉斯猶豫了一會,覺得這傢伙的記憶應該沒有操控的必要,一來自己當時站在他的身後,二是作為劫持事件的受害者,結果綁匪搖搖頭說自己根本不認識這個人……
只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碧拉斯往前走了一步,湊近到李承原的面前,確保能夠看見對方眼睛里有關於她的存在。
瞳光流轉,猩紅的視線爬上了李承原那對烏黑光亮的眼睛,眼瞳里倒映著的碧拉斯身影漸漸變得模糊,破碎成不足半分的細小碎片,一點點飄落到碧拉斯的手心,然後融解,消失。
只留下了空白的形狀取代原本存在的剪影。豎線狀的龍瞳閉合又開啟,紅光消失的瞬間四周的烏黑開始朝著空白的地方蔓延,慢慢填補掉那片空白的痕迹。
距離生長完成還要數秒,但碧拉斯已經徹底放下心來。
按照碧拉斯的預計她還需要手動填補這段被刪除的記憶以免造成衝突,委實說她從沒做過這種事,只會加大李承原變成傻子的風險……
一時間碧拉斯真感覺有些犯難。
現在忽然出現了神奇的人體修補機制替她完成這個步驟,而且比她拙劣的操作效果只好不差,只需要等待這個修補機制自行完成,就能給這次記憶修改劃下完美的句號。
能力已經停止,但凌駕於人類之上的規則束縛還在生效,李承原僵硬的身體依舊維持著原狀。
碧拉斯本來已經走出去幾步遠,想了想又折返回來,輕輕拍了拍李承原那張木然的臉。
這次她沒有太用力。
做完這一切她重新轉身離去,帶著小女孩的雀躍。
頭髮鬆軟下來,黑色髮絲隨著她的步伐跳動,發尾擦過李承原的臉。
桃木和竹葉的氣味成了李承原新的疑點,他抽動鼻子企圖辨認這股氣味的來源,似乎幾分鐘前它們還濃郁而清晰可見。
現在卻只剩下無法追蹤的隱約氣味,和周圍一小片樹林投射下的影子里,蹲在地上縮成一團的女孩身體。
她的頭髮幾乎要垂到地上。
李承原看不清她的臉,連帶著之前模糊的熟悉感覺也一起消失不見。
被更新的記憶里給出了關於這個女孩的信息,兩個小時以前自己追查皇宮失竊案的犯人,跟隨小武的蹤跡來到這裡與之對峙,中途小武的手臂被他一劍貫穿。
本該是一出京城神捕千里追蹤賊人成功捉拿歸案的完美故事,但不知為何小武忽然抓住了女孩作為人質……
那個女孩在不該出現的時機里從旁邊的樹林中鑽出來,成功逆轉了雙方的勝負局勢。
接下來的事情意外地簡單,混亂中李承原再度壓制住小武,並將他擊暈確保他徹底失去反抗能力。
此時小武正躺在那個女孩身前,手臂上的貫穿傷和昏迷不醒的神態都一一符合記憶中的事件經過,種種跡象打消了李承原最後一點疑慮。
雖然還有一些細節不甚清楚,但回去之後加以審問就是。
對於自己的審訊水平李承原還是相當自信的。
只要再把犯人和受害者一起帶回去,皇帝給的差事就算完成了一大半,倒是為了抓捕犯人折損了不少得力手下,相應的喪葬及後續花銷得盡量談一筆大的——
一邊思索著如何向那個摳門皇帝敲出錢來,李承原湊近到了女孩跟前,蹲在她的面前打算確認她的狀況是否正常,順便詢問她的來歷。
烏黑的眼睛里映出李承原些許慌亂的表情,要說的話也被女孩隨後的發問生生打碎,再也說不出口。
「這個人你要怎麼處置他?」
察覺到李承原的接近,一直埋著頭的女孩終於抬起頭來,視線在李承原的臉上轉了一圈,然後轉向了地上昏迷不醒的小武。
「死。」
李承原本來打算這麼說,但對著那雙奇妙的黑色眼睛他實在說不出來,儘管對方的視線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秒。
重新組織語言之後李承原決定還是說得詳細一些,當然他也沒有忘記追問對方的名字。
「這個人的處置我要先呈報給皇帝才能得知結果,至於他的結局,一般來說也就是秋後問斬吧。」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碧,碧綠的碧。」
碧拉斯毫不猶豫報出自己的名字。
她刻意隱去了後面兩個字,除了基於李承原是個中國人的考量。
「碧拉斯」這個名字無論怎麼看都不像是中國人會起的名字,而是金髮碧眼的番人,雖然她確實有白髮紅眼的特殊形態。
首先她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其次她已經決定拋開望龍有關的一切,包括他給的這個名字。
快速梳理了一遍周邊的住戶信息,李承原搖了搖頭。
他不記得附近有個叫「碧」的漂亮女孩,也不覺得像她這樣的漂亮女孩會住在如此荒無人煙的地方,雖然她身上的衣服確實很土。
一隻手把昏迷的小武抗到肩膀上,另一隻手抓起小武從宮中偷出來的寶物,忽然李承原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輕聲細語。
「那我們走吧。」
「走?」
李承原居高臨下地看著碧拉斯,他頓時就恢復到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在那雙奇妙的黑色眼睛前敗下陣來之後李承原就顯得有些氣勢不足,碧的問話讓他找到了些奪回場子的感覺。
碧拉斯摸不透他的變化,只覺得有陽光從他身上灑落,於是她仰著頭,等待李承原對自己的話做出回答。
李承原揮動右手,無聲的令傳播到樹林里潛伏的諸多眼睛里,腳步聲踩著樹葉飛騰而出,馬嘶聲伴著馬蹄高高揚起。
一分鐘之內這片寂靜的樹林就變成了肅殺森嚴的地方,十來個黑衣人靜默佇立,靜候李承原的下一步指示,他們手中各自挽著一匹馬的韁繩。
把肩上的小武和手中的寶物交給離自己最近的一個黑衣人,李承原接過黑衣人手中的韁繩翻身上馬,再度揮手打發他們先行離去。
跨坐在馬上目送黑衣人們離開之後,李承原扭頭看著碧拉斯,居高臨下俯視她的眼睛,慢慢說出那句醞釀已久的話。
「不,我是騎馬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