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蛋13
該怎麼向一個初次到訪人間的異世界來客,解釋清楚複雜、矛盾的人類呢?
他們既勇敢又軟弱,既渴望又逃避,既活著又死去。
這可比甜味和酸味難形容多了。
所以郁白想了一會兒,還是放棄了解釋,加快步伐領著謝無昉離開小區,往原定的目的地走去,讓那個悄悄縮到樹后的小女孩不必再躲著他,可以放心坐在剛才的長椅上。
就算讓謝無昉把可以鑽進牆裡的能力再給何西,也無法徹底改變她的生活,不能將她從人渣父親的手中真的拯救出來。
這是一個不可以任性地叫阿強他們上門把人渣打跑的現實世界。
這個世界里,無論做什麼都需要遵守規則、考慮後果。
在這一刻,郁白倒又有些想念那些可以肆意妄為任他胡來的異時空了。
不用像現在一樣努力收拾各種意外事件留下來的爛攤子。
已經能夠熟練飆車的他還得老老實實去考駕照。
唉,好麻煩。
夏風拂面,郁白與謝無昉走在聲音嘈雜的街道上,路過往日總是獨自途徑的水果店、箱包店、早餐店……
一路上,他同身邊的男人閑聊:「你的力量是不是有幫人實現願望的屬性?」
這是郁白剛剛意識到的一點。
謝無昉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實現願望?」
「對啊。」郁白說,「比如樓下那個小女孩,她總是想要躲起來,在你的力量影響下,就真的躲進了牆裡。」
「還有住在我們隔壁的那個男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好像就是音樂了……所以你搬來之後,他開始用自己的肋骨打鼓。」
郁白不知道花盆或西瓜會不會有願望,如果有的話,或許就是讓植物不斷長大?
總之,這些奇異的變化好像都可以跟願望扯上關係。
在陷入時間循環之前,郁白是住在謝無昉周圍唯一沒有出現異狀的人。
他不確定是有別的原因,還是因為他此前的人生夢想,就是做一個普通人,所以那些無形漂浮在空氣里的外泄力量,也悄然滿足了他的願望。
謝無昉聽完他的話,安靜了一會兒,才說:「抱歉,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的力量有這種屬性?」郁白好奇地問,「還是不知道什麼是願望?」
謝無昉卻說:「都不知道。」
郁白微微一怔,目光很快從那片灰藍的平靜湖水上掠過,望向滿街熱鬧繁華的喧囂。
他走進街邊的童裝店,從滿牆的衣服里找到了袁玉行指定要的睡衣款式。
一件純棉的白色無袖背心。
他拿給謝無昉看,笑著說:「這個就是袁叔叔說的老頭汗衫,中老年人經常穿的,沒想到童裝也有一樣的款式。」
童裝店主見有顧客上門,連忙走過來,順便不贊同地澄清道:「這可不是老頭汗衫,是專門給小朋友穿的背心哦,面料很親膚,款式很帥氣的!」
郁白說:「我想給一個身材比較……瘦小的老年人買。」
「當然,老年人也可以穿的!」店主當即絲滑地改了口,斬釘截鐵道,「這就是老頭汗衫!」
「……」郁白忍俊不禁道,「我要這件,還要上面的那一套。」
看吧,這就是矛盾的人類。
郁白很快完成了採購的任務,和謝無昉一起回到家。
然而,一進家門,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袁玉行坐在小凳子上,嚴璟席地而坐,兩人保持著差不多的高度圍坐在茶几旁,各伸出一隻手,面對面地握在一起,掌心中是那顆藍色小球。
正下方的茶几上,則放著一張A4紙大小的白紙,上面分散著寫了一些文字。
此刻,共同握球的兩個人表情嚴肅,目光在手中的完蛋和下方的白紙之間來回移動。
郁白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實在是……
既愚蠢又弱智。
對,兩個同義詞,一點也不矛盾。
同樣看到這一幕的謝無昉有些茫然,問他:「他們在幹什麼?」
郁白幾乎有點難以啟齒。
「他們在玩筆仙,一種據說能通靈的遊戲。」他頓了頓,又糾正道,「或者說是……球仙?」
怎麼會有人拿一個可以毀滅世界的小球來玩筆仙啊!!
聽到兩人回來的動靜,嚴璟循聲望來,小聲道:「你們買完啦?噓,我感覺完蛋有動靜。」
袁玉行也一臉認真:「對對對,你們小聲點。」
郁白走近了一些,看到白紙上被劃分成四個區域,各寫著一行字,分別是:
一、完成張雲江的遺願。
二、看不順眼王八羔子。
三、看不順眼小謝同志。
四、沒啥理由就是想玩。
這些字的筆跡老練遒勁,頗有風骨,不是嚴璟寫的,應該是袁玉行的字。
每一句的長度竟然十分整齊,宛如八言絕句。
「……」
郁白感覺自己的精神受到了劇烈的衝擊。
一時間,他甚至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吐槽比較好。
正在玩筆仙的兩個人盯著手中的小球,聚精會神,眉頭緊鎖。
袁玉行沉吟道:「嘶——怎麼感覺它哪個方向都想去呢?」
嚴璟喃喃道:「我也覺得……袁叔叔,不會是你的手在抖吧?」
「你放屁!是你在抖才對吧!」
兩人正爭論著,忽然後知后覺地意識到謝無昉也回來了,連忙緊張地去遮那張白紙上的第三塊區域。
但謝無昉已經看見了。
他低聲念出了紙上的那行字,平靜的語調裡帶著一絲困惑。
「看不順眼小謝同志?」
……
嚴璟此地無銀三百兩地乾笑道:「哈哈!絕對不是指你啦謝哥。」
「出息!」袁玉行白他一眼,然後眼神落到謝無昉身上,立刻轉換成了和藹的語氣,「這不是給完蛋列舉一下可能性讓它選嘛,絕對不是我們對你有意見啊!」
郁白實在看不下去了,捂了捂臉,替他們解圍道:「袁叔叔,你一點都不迷信的嗎?」
居然願意跟著嚴璟胡鬧。
袁玉行當即擺擺手:「我一把老骨頭都快進土的人啦,還在乎什麼迷信不迷信的?解決眼前的事才是真的嘛。」
嚴璟趁機手忙腳亂地把紙收起來,跟著轉移話題道:「剛才你們離開后不久,我發現完蛋好像動了一下,袁叔叔也看見了,所以我們才想到這個辦法的。」
「完蛋動了?」
在小球因為保存失敗變成黑色,和保存成功變成藍色之前,郁白倒是都見它輕輕顫動過。
「對啊對啊。」嚴璟舉手發誓道,「真的,絕對動了,其實我感覺它剛才也動了,但不好說是不是袁叔叔手抖。」
「都說了老子沒有手抖!!」
「那我就更不可能手抖了啊!」
「你虛唄傻大個!」
一片雞飛狗跳里,郁白默默看向似乎還在狀況外的謝無昉,忍不住又替愚蠢的人類解釋了一句:「雖然這個遊戲沒有什麼科學依據,但畢竟是完蛋……萬一它能看懂呢?」
謝無昉好像並不在意這個,而是向他確認道:「小謝同志是指我嗎?你在簡訊里叫過我小謝。」
「……對。」
當時純粹是靠肌肉記憶不慎發出簡訊的郁白,在此刻使用了他迄今為止最真誠的語氣。
「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可愛的稱呼,我在其他時空里是這樣叫你的。」
他順便替袁玉行找補了一下:「袁叔叔加的後綴是一種比較復古老派的叫法,也挺可愛的,沒有不禮貌的意思。」
在另外兩位人類同伴小心翼翼的態度對照下,從來沒覺得有哪裡不對的郁白,終於覺得自己多少有點膽大包天了。
他帶著一點點忐忑望過去。
然後,郁白就看到身邊的男人輕輕頷首。
謝無昉說:「你可以繼續那樣叫。」
郁白莫名地鬆了一口氣。
又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入夜,郁白幫穿上了老頭汗衫的小男孩收拾沙發,這次只剩地板可睡的嚴璟也老實地為自己打起了地鋪。
據說下午背著他偷偷動過的藍色小球,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茶几上,沒有再出現過任何異動。
濃郁的深藍悄然流轉,宛如浩瀚星空。
郁白平時獨居的這間小屋子,在這一晚顯得十分擁擠,所以謝無昉回了位於隔壁的自己家。
一牆之隔的距離很近,萬一完蛋搞出什麼事,能隨時趕過來。
不需要睡覺的非人類,在漫長又寂寥的夜晚,會做什麼呢?
但他至少能確定一件謝無昉會做的事:用天書寫日記。
……郁白不是故意偷看的。
他去廚房刷牙的時候不小心看見的。
冷清的白牆,簡單的餐桌,泛黃的筆記本,在燈光下輕輕晃動的筆尖。
不知道今天的謝無昉會不會又寫下很多個含義不明的圓鼓鼓小箭頭。
不知道他會在那個充滿神秘符號的筆記本里寫下什麼。
在窗邊安靜刷牙的郁白漫無邊際地這樣想著。
希望他不會把人類描述得太傻。
雖然是很傻啦。
這個夜晚在瑣碎的思緒里安然度過。
翌日清晨,三個人類睏倦地起床,和隔壁的非人類一起去搭乘電梯。
經過昨天完蛋可能存在的異動,以及請球仙行為的啟發,郁白決定今天帶著袁玉行和謝無昉再去一趟殯儀館,可能還要去一下存放著張叔叔遺體的太平間。
回到那個完蛋胡作非為過的環境里,也許會有新的異動也說不定。
反正事已至此,再糟也糟不到哪裡去了。
順便還要幫袁玉行取回昨天落在那裡的棋罐。
嚴璟一臉抗拒,很沮喪地摁了一下電梯按鍵:「我也想跟你們一起去。」
郁白手裡又捧著那個盛有完蛋的黑色小盒,淡定地說:「別想了,上班去。」
嚴璟本來昨天就是請了假陪他去火化完蛋的,拉肚子的理由已經用過了,今天不好再請假。
「哎,人為什麼要上班。」他嘀咕著,「世界搞不好都快毀滅了,我居然還要上班。」
袁玉行很不滿地瞪他一眼:「什麼毀不毀滅的,你可別烏鴉嘴!」
右邊的正常銀色電梯剛剛下去,左邊的豪華金色電梯抵達十二樓,緩緩開門。
在陡然展現在眼前的一片金碧輝煌景象中,大家不由自主地沉默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郁白安慰自己,也安慰大家:「這部的速度快一點。」
他會懷念這部電梯曾經樸實的模樣的。
走進轎廂的袁玉行打量著四周,感慨道:「小白,你之前說就是左邊這部電梯突然從半空掉下來啊?不知道徹底修好了沒有,後面可別出事了。」
嚴璟抓住了機會,反擊道:「袁叔叔,你也別烏鴉嘴。」
「唉我說,你小子真是——」
兩人小聲拌著嘴,金黃的轎廂壁上,色彩鮮艷的顯示屏里正播放著早間新聞,聲音舒緩而熱鬧。
電梯在十一樓停下,緩緩地開門。
門外,穿校服的小女孩背著書包,兩支細細的麻花辮垂在肩頭。
是何西。
她抬頭看見電梯里有人,腦袋便立刻垂下去,尤其是看到了郁白,腳步下意識往後一退,膽怯地不敢進來。
郁白幾乎同時移開視線,看向仍在鬥嘴的袁玉行和嚴璟,彷彿沒有看到小女孩。
他神情自然地同兩人聊天:「你們倆都是烏鴉嘴。」
急著上學的小女孩這才小心翼翼地走進來,低頭站在了富麗堂皇的轎廂角落裡。
「不是,小白你講道理,是袁叔叔先說我的好不好!」
「呸,你那是真的烏鴉嘴,我就是隨便一說,新換的電梯怎麼可能這麼快出事啊?」
嶄新的顯示屏里仍在播放新聞,屏幕最頂端和新聞畫面下方各有一個時間,正同步流逝著。
郁白在努力裝作自己沒有看到小女孩,隨口接話道:「你們倆是不是都只有七歲?」
「我不是,袁叔叔是七歲!」
「喂!什麼七歲,我那是——」
交錯的話語聲中,安靜立在一旁的謝無昉,忽然若有所察地將目光投向郁白手中的黑色盒子。
電梯仍在正常下行。
「袁叔叔你怎麼臉又紅了,算了不說了,我怕你進醫院。」
嚴璟決定不跟老人家計較,他移開視線,去看新聞,卻詫異地咦了一聲。
「怪了,這兩個時間怎麼不一樣?」
就在同一個瞬間,謝無昉帶著冷意的聲音在電梯里響起。
「不要去看另一個時間。」
可在他話音落下之前,電梯里的其他四個人已經先後望了過去。
顯示屏頂端與新聞下方,原本同步流逝著的兩個時間,在不知什麼時候,竟變得截然不同。
頂端是07:05:13,正是此刻清晨的時間。
下方是16:18:54,卻是屬於下午的時間。
面露茫然的棕發青年、疑惑撓頭的肌肉男、臉色漲紅的小男孩、縮在角落的小學女生……循著聲音,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那個異常的時間上。
郁白是最先反應過來的那個人,他立刻轉頭看向謝無昉:「為什麼不——」
他最後的視野里,謝無昉也側眸看向了那個多出來的時間,輕聲道:「沒事的。」
郁白本能地眨了眨眼,想要確定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
就在這抹轉瞬即逝的黑暗中,眩暈感一併襲來。
濃密的睫毛不安地顫動了一下。
當他再睜開眼時,落入視野的不再是金燦燦的電梯轎廂。
而是蔚藍晴朗的天空,風景開闊的室外。
周遭的人們三三兩兩地駐足停留,有人抬頭望著此刻很正常的天空,有人在低頭翻看著手機里剛錄下的視頻。
郁白茫然地望著四周,只覺得好像在哪見過這一幕。
身後是隱隱還能看到的派出所,有一群警察剛回過神,彼此對視一眼,正拔腿朝他追來。
他身邊則是黑髮藍眸的男人,無比熟悉,也難以忘記的面孔。
郁白十分恍惚地想,他知道電梯顯示屏上的16時18分54秒屬於哪個下午了。
但他要先確認一件事。
他緊張地注視著身邊這個目光有些冷冽的謝無昉,低聲喚他:「……小謝同志?!」
男人竟也聽懂了這個暗號:「是我。」
不是那個在循環中陪他度過了這一天的謝無昉,而是剛才在金色電梯里提醒他們不要看時間的謝無昉。
謝無昉望著身後正向這裡狂奔的那些人,不太確定地問:「警察在追我們?」
「……」徹底回憶起了此時境況的郁白嘆了口氣,「對。」
那一天原本到這裡就宣告結束,他馬上又開始了一次新的循環。
可他竟突如其來地回到了這個本已沒有後續的時空。
「為什麼?」
「因為你的身份證會換衣服,在派出所里被發現有問題。」
郁白說著,露出一個靈魂出竅般的微笑。
「而我,帶著你從一堆警察面前逃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百紅包~
加更來啦,感謝灌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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