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時03
解、解釋?
郁白呆了一下,下意識反問道:「什麼解釋?」
他望進那雙灰藍如冬日的眼眸,不知道為什麼,竟無端地緊張起來。
這個語氣和這句話,怎麼有種他犯錯逃跑后被逮個正著的感覺。
簡直就像傳說中的火……
謝無昉說:「你前面說,晚點會跟我解釋。」
……沒事了。
「啊,這個啊。」
郁白鬆了口氣,總算想起來前面張雲江說要跟謝無昉學棋的時候,他用來臨時穩住非人類的這句話。
「之前我在這個循環里,打電話約你出來玩,路過太陽公園的時候,你對圍棋感興趣,就當場學了一下,贏過了袁叔叔……我就是在這個循環里認識袁叔叔和張叔叔的。」
郁白言簡意賅地向謝無昉介紹了一下前情提要。
「袁叔叔激動過度被送上了救護車,但惦記著想跟你學棋,就讓張叔叔來找你,因為圍觀你們下棋的人群里有個小偷被打了,有人報警,我們一起去了派出所做筆錄,然後你拿出了身份證……後面的事你應該知道了。」
他如實講述了主幹,但很有技巧性地省略了一些不必要的小細節。
比如他打的是個理由牽強的詐騙電話,去公園看棋是他想測試謝無昉的學習能力,而謝無昉會注意到圍棋是因為那張棋盤上討厭的白色比較多,還有贏下一局后謝無昉用那雙過分好看的眼睛無聲地問他要薯片,他讓謝無昉想象自己會送什麼樣的回禮……
反正就是些無關緊要的小細節而已啦。
等他說完,謝無昉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
「我對圍棋感興趣?」他頓了頓,淡聲問,「圍棋是什麼?」
「……」郁白努力地嘗試糊弄過去,「是一種受到人類喜愛的棋類遊戲,等晚點有空了我再仔細跟你介紹。」
他又用上拖字訣,謝無昉便不再繼續關於圍棋的話題。
男人轉而道:「你剛才好像很緊張……在我讓你解釋的時候。」
「為什麼?」
郁白又呆了一下。
他知道眼前的非人類傢伙只是出於好奇,單純地提出問題,就跟過去的很多次對話一樣,對方說的每句話都只是字面意思而已。
但是為什麼更有莫名其妙的火葬場風味了啊?!
郁白捂了捂臉,有點痛苦地說:「沒什麼,我只是想起了一個爛梗而已。」
「爛梗?」
「顧名思義就是很爛的梗,沒有知道的必要……等等,我接個電話!」
仍攥在掌心的手機忽然響起了鈴聲,郁白趁機如釋重負地停下和謝無昉的對話。
他剛剛才給了張雲江手機號碼,老人不會這麼快就出事了吧?
郁白有點擔心地低頭看過去,在看到屏幕上顯示的來電人姓名之後,卻愣了愣。
是爛梗之母……不對,是嚴璟的媽媽。
郁白有些意外地接了起來。
電話另一端瞬間響起一道語氣激動的聲音。
「小白!你在家嗎?現在有空嗎?」嚴媽媽語速很快地說,「能不能過來家裡一趟?」
郁白立刻應聲:「我馬上過來,阿姨你別慌,發生什麼事了?」
「太好了!我們等你過來。」嚴媽媽憂心忡忡地說,「嚴璟這孩子出問題了!!」
郁白已經開始伸手攔計程車,聞言心裡一驚:「他出什麼問題了?」
難道嚴璟穿回這個時空的過程不如他和謝無昉順利,發生了意外?
電話那端隱約能聽到嚴璟的說話聲,和嚴爸爸的聲音鬧哄哄地交織在一起。
嚴媽媽則驚惶地說:「他突然從健身房跑回來,說什麼自己重生了!」
「說是重生到了七天之前,他現在正盯著明天要開獎的那期彩票編號,不知道在念叨些什麼!」
……
郁白用了一些自制力才沒讓自己不合時宜地突然笑出聲。
對不起,作為一名給通俗雜誌供稿的三流寫手,他不該給好朋友隨口灌輸這些有的沒的小說概念的。
不僅害了他,也害了爛梗王自己。
……而且這明明是九天前,不是七天前!
數學和記性都這麼爛,怎麼可能想得起來之前根本沒特別留意過的彩票號碼。
「阿姨你別擔心。」郁白安慰她,「他沒事的,等我過來就好了,我大概二十分鐘到。」
「好好好,有你來我們就放心了!」
結束通話的時候,郁白剛好運氣不錯,攔到了一輛空車。
他準備上車出發,順口對身邊的人道:「嚴璟肯定沒意識到自己是進了另一個時空,他以為是單純地回到了過去,一會兒得想辦法跟他爸媽解釋,不然他們肯定以為他腦子壞了。」
等郁白說完,拉開的車門裡始終空空蕩蕩的,他才反應過來,回眸望過去。
黑髮藍眸的男人仍站在原地,彷彿沒有要上車的打算。
他的目光正注視著郁白,靜靜聆聽,但似乎對他口中有關嚴璟的事絲毫沒有興趣。
郁白反射性想起了不久之前,對方見到死而復生的張老頭時也是同樣的神情。
他怔了怔,有什麼念頭從腦海里一閃而過,沒來得及抓住,只是本能般地出聲問道:「你不跟我一起去嗎?」
就像問一個相識很久、做什麼都會一起的好朋友一樣。
聽到這句話,謝無昉凝滯在原地的腳步才向他邁來。
「我跟你去。」他說。
車門關上,窗外風景飛快地向後淌去。
駕駛座上的司機開著車,偶爾瞄一眼車內前視鏡,好奇地打量著後座上的兩個客人。
金髮碧眼的外國人常見,兼具中西特徵的混血兒反而不多見。
而且,遇到兩個都這麼好看的客人,就更罕有。
不過……後面的氣氛好像怪怪的。
郁白眉頭微蹙,沒有主動跟身邊的男人說話,正在努力思考剛才沒能抓住的那個念頭到底是什麼。
他覺得此刻的謝無昉,跟在循環里無數次相識的那個謝無昉,似乎不太一樣。
明明大體上還是一樣的性格:
大多數時候都保持安靜,靜默地觀察著周遭的人世間發生的一切。
很有禮貌,經常會主動道歉,儘可能遵守著人間的種種規則,雖然有時候是以他自己奇異的理解方式在執行。
有可怕的記憶力,過目和過耳都不會忘記,尤其是對於那些他自己好奇或在意的事。
遇到不理解或想了解的事物時,一般會直接問。
不會撒謊,也幾乎不掩飾情緒。
除了最初騙郁白他是人,以及後來說不討厭白色的那兩次。
但是……
郁白思來想去,還是很在意之前非人類站在原地,似乎不打算上車的那一幕。
在循環里,每一次郁白用奇奇怪怪的理由找上謝無昉,想要拉著他一起出去胡鬧或冒險,他都會答應。
是毫不猶豫、全然接受的那種答應,最多好奇一下他為什麼會知道自己的姓名或手機號碼。
為什麼剛才的第一反應卻是拒絕呢?
可等他開口問之後,對方竟又答應了。
而且,不是勉強為之的答應。
郁白沒想通。
他倚著開到一半的車窗發起了呆。
夏風吹拂,臨近黃昏的絢爛日光湧向透明窗玻璃,漫過微微有些鬱結的昳麗眉眼,將額前淺棕的碎發染成了柔軟的燦金。
近在咫尺的身旁驀地響起一道含著探究的聲音:「你不開心嗎?」
「嗯?」
郁白回過神來,茫然地望過去,恰好對上那雙正注視著他的灰藍眼眸。
「沒有不開心。」他下意識道,「我只是……」
他只是像那個默默觀察著人類的非人類一樣,在反過來悄悄觀察和研究非人類。
郁白沒有說出口。
他忽然覺得有點好笑。
於是他不自知地揚起了淡色的唇角,目光迅速移向窗外飛逝的風景,十分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看,那棟樓被圍起來了,是要翻修吧?上次路過的時候還沒有。」
「……」謝無昉便真的隨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然後他想了想,說:「上次路過的時候,也圍著。」
郁白頓時一臉驚訝地朝他看去:「你怎麼知——」
話說到一半,他想起來了。
上次經過這條路,其實就是在昨天,他開上殯儀館的車載著他們回自己家。
那既是已經度過的昨天,又是尚未到來的數日之後。
……這傢伙的記憶力實在是太好了一點。
他是無差別收錄沿途風景的攝像機嗎?
「這是去殯儀館的路,我記得。」攝像機小謝同志說,「昨天你在專心開車,沒有看到。」
聞言,郁白剛好瞥見後視鏡里,正在偷聽他們聊天的司機悄悄投過來的目光。
「開車當然要專心啊。」
他語氣悠長地說了一句,接著道:「嚴璟家就在離殯儀館五分鐘車程的地方,我以前經常過去玩。」
前方的計程車司機輕咳一聲,默默收回了視線,若無其事地看路。
身邊的男人則問:「經常過去玩?」
「嗯,他是我關係最好的朋友嘛。」郁白說,「我們從小學起就是好朋友了,一直到現在,他爸媽對我也很好。」
謝無昉又問:「那為什麼是以前?」
「……」郁白有點不可思議地看了他一眼。
一時間他都判斷不出來,非人類是誤打誤撞地問到了而已,還是異常敏銳地抓住了重點。
「因為我長大成人了,從十歲到十八歲,再到現在二十二歲,那麼多年過去,已經不是必須被照顧的小朋友。」
郁白笑著說:「所以不能繼續像小時候那樣,賴在別人的家庭里不肯離開。」
他難得無比誠實地回答了謝無昉的問題。
郁白想,對方應該是聽不懂這些話的,更理解不了人類這種複雜的心情。
所以說給他聽也沒關係。
謝無昉的神情果然沒有什麼變化。
他側眸凝視身邊正笑著的棕發青年,略一沉默,忽然說:「二十二年很短。」
郁白沒反應過來,怔忡地眨了眨眼睛:「什麼?」
「那是很短暫的時間。」男人回答他,「……不夠長大成人。」
黃昏的暖陽霎時浸潤了郁白眼中的錯愕。
緊接著,他又笑起來。
比剛才的笑要真心許多。
不知道這傢伙奇奇怪怪的時間觀念是哪裡來的,跟人類一點也不一樣。
但是……他莫名還挺喜歡這句話的。
就像在鼓勵他繼續當個小朋友一樣。
淺淡的眼眸中攏著笑意,轉向窗外越來越熟悉的風景。
「我們快要到目的地了。」他輕聲說。
郁白和謝無昉一起走進嚴璟家的時候,迎面而來的是一道比一道激動的聲音。
門沒關,顯然是早早為郁白留好的。
就守在門口的嚴媽媽第一個看見郁白:「小白你總算來了!快快快,這孩子上個班怎麼把腦子給上壞了——哎,這是你朋友啊?」
一臉我沒瘋表情的嚴璟,也瞬間眼睛一亮:「小白!謝哥!我跟你們講,我真的重生了!但我爸媽死活不信!要是我前兩天背了彩票號碼就好了……」
郁白以眼神示意焦急的嚴父嚴母冷靜,淡定地朝嚴璟勾了勾手指:「你過來。」
嚴璟當即老實地走過來,同時急切道:「小白你會相信我的吧?我重生之前還跟你一起在坐電梯呢!」
「嗯,我信。」郁白說著,困惑地問,「你的手機為什麼打不通?」
「我就知道你會信我!你們為什麼不肯信,虧我第一時間翹班趕回家來告訴你們!」
嚴璟哀怨地看了爸媽一眼,不忘回答郁白的問題:「因為我重生的時候剛好在廁所摸魚,一時激動就掉——」
郁白當機立斷地制止了他接下來的話:「好了我能猜到,不用往下說了。」
然後,他壓低聲音,對感動得快要給他一個熊抱的嚴璟小聲道:「你是在金色電梯里,看到兩個不同的時間后重生的,對吧?」
「我草!」嚴璟震驚,「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跟你一起坐的電梯啊。」
郁白語氣輕輕,露出一種關愛傻子的目光。
「這是我認識袁叔叔的那個時空,你不是重生,是進入了另一個時空,我們幾個都是。」
「……」嚴璟猛地倒抽一口涼氣,「啊?那我的五百萬——!」
「什麼五百萬?」郁白沒好氣地說,「你本來就不記得中獎號碼好不好!」
「趕緊去跟你爸媽說清楚,別讓他們擔心,等下我們還要去找其他人。」
嚴璟恍恍惚惚地瞄了一眼已經在研究群星市哪家醫院精神科最強的爸媽,求助道:「……我要怎麼解釋啊?」
郁白冷酷無情地把他推過去:「我不管,你自己想辦法編。」
他今天不想再聽到解釋這兩個字。
也該鍛煉一下這個只長肌肉不長腦子的傻朋友了。
等嚴璟硬著頭皮開始跟父母瞎編的時候,閑下來的郁白轉頭,果然看到謝無昉站在一旁,一言不發地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事。
他在郁白身邊靜靜旁觀著,卻並不在意,也不想介入。
同初見時一樣的灰藍色,像冬日森林裡凝結的冰湖。
傍晚的朦朧光線里,郁白想起不久前那個老人殷切的盼望,忍不住問身邊人。
「在這個時空里,張叔叔想要跟你學圍棋,我已經見過你很快學會,而且比他們厲害得多……你願意教他下棋嗎?」
沉默佇立的男人沒有說話,輕輕搖了搖頭。
一如既往的誠實。
經過了計程車上的深思,這是個不算讓他太意外的反應。
郁白忽然鬼使神差地問:「如果是我想學,你會教我嗎?」
他一問完,就有些後悔,但話已出口,沒法再收回。
他只能既好奇又略顯不自在地等待著對方的答案。
黃昏沉落,彼此安靜交匯的視線中,謝無昉卻輕聲重複道:「如果?」
「……」
本已屏住呼吸的郁白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
重點是後半句好不好!
怪他忘記這個非人類不擅長想象了。
「不是如果。」
郁白立即修改問題,重新問了一次。
「我想學圍棋,你願意教我嗎?」
帶著疑問的話音才落進橙紅夕陽里,另一道認真的回應便如同層疊翻湧的海浪,倏然輕覆上來。
「願意。」
作者有話要說:
一百紅包~
火……火雞面味親親^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