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時04
這個短促有力的答案來得太快,跟他帶著好奇與試探的尾音重疊在一起,以至於郁白差點沒反應過來。
又是像在之前的每一次循環里那樣,毫不猶豫的答應。
或許是那一次次色彩斑斕的並肩冒險,仗著能重啟所以肆意妄為的勇敢,還有日復一日的循環時光,漸漸模糊了郁白對於非人類的認知。
他下意識以為,謝無昉對待所有人類,應該都是這樣包容、聽從,甚至是關懷的態度。
直到這一刻,郁白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並不是這樣。
他們是截然不同的種族,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乃至維度,擁有不同的文化和語言,彼此之間的區別可能比螞蟻和龍還要大。
他尚不知道謝無昉來自哪裡,擁有什麼樣的過去,但漸漸可以確定,對方其實只是在靜默地觀察和嘗試融入人類而已,卻從沒有表露出對這個族群的在意。
一個稍稍走神就能讓浩瀚天空變成鏡面湖泊的恐怖存在,怎麼可能會真的在乎每一個比他渺小孱弱那麼多的人類。
人會在乎水中的蜉蝣正游向何方嗎?
郁白忍不住想起了在他的視角里,第一次遇見謝無昉那天。
站在轎廂角落裡黑髮藍眸的男人,始終沒有理會那個管他叫老外、主動跟他聊天的五金店王師傅。
當電梯急墜,王師傅一屁股跌坐在地,驚慌失措的時候,他記得謝無昉似乎都沒有多看一眼。
從始至終,對方唯一在意的,好像只是王師傅伸手擋門的動作與電梯里寫明的規則有悖。
……哦,還有他。
郁白誤打誤撞地說到也許謝無昉不需要吃東西,後者便朝他望過來。
後來還主動問他,能不能從樓梯間去十二層。
在謝無昉那裡,他好像是特別的。
是因為前一天的下午,他孤零零在廚房裡一邊假裝做飯一邊打電話的那一幕,給對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嗎?
無論如何,希望不是因為他用手機搜索東西未果后憤而辱罵手機笨的樣子,讓非人類難以忘懷。
……不想給人類丟臉。
郁白這樣想著,還沒來得及思考該怎麼回應剛認真答應了他請求的謝無昉,另一道充滿詫異的聲音便橫插進來。
「小白你要學圍棋啊?」
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跟父母解釋自己沒瘋的嚴璟,還是決定向場外緊急求助,畢竟小白比自己聰明得多。
結果他剛走過來,就聽到兩人的對話。
嚴璟瞬間忘記了自己原本是過來幹嘛的,好奇地問:「你怎麼突然想學圍棋了?」
「什麼?」郁白呆了呆,「不是,我那只是——」
只是個假設而已!
他沒能說完,因為跟著兒子過來的嚴爸爸嚴媽媽,聞言也面露驚詫:「真的嗎?小白你要學圍棋啊!」
兩人忽然沒空關心間歇性失去大腦的親兒子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
嚴爸爸說:「圍棋?圍棋好哇!是個不錯的興趣愛好啊,既能修身養性,又能結交新朋友,那個詞怎麼說來著?哦,棋友!」
嚴媽媽說:「我還是第一次聽小白說想要發展新的愛好呢!對了,這是你新認識的朋友嗎?小璟你剛才是不是喊人家了,你也認識呀?」
嚴璟則說:「認識啊,是住在小白家隔壁的非……咳、隔壁的謝哥!」
仍然有點怵謝無昉的嚴璟小心翼翼地往爸媽那裡退了一步,繼續困惑地問郁白:「不過,你為什麼要學圍棋啊?我從來沒聽你說過想學什麼東西。」
郁白想,可能是因為他之前一直致力於當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人,唯一的興趣愛好就是堅持修改說不定哪天就會用到的遺書,目前已經更新到了第十四版。
至於他為什麼要學圍棋?
……他沒有想學!那只是個特供給非人類的假設性提問!
他想起數學也會頭痛,怎麼可能會想學需要不停動腦的圍棋啊!!
「不是,我沒有,我一點也不——」
郁白說著,目光卻不慎掠過身旁的謝無昉。
男人依然安靜地注視著他,隨著他不假思索的否認,灰藍的眼眸里似乎將要浮現出微茫的疑惑。
毫不猶豫的那一聲願意彷彿仍回蕩在黃昏的晚風裡。
算了。
郁白露出一個平靜的微笑,熟練地放棄了掙扎:「對,我想學圍棋。」
這都是為了人類!
嚴家三口:「哇!」
郁白推了推架在鼻樑上毫無作用的平光眼鏡,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努力找理由:「因為最近認識了兩個在公園下棋的老人,在他們的影響下對圍棋產生了興趣。」
嚴璟恍然大悟,脫口而出道:「哦!沒想到袁叔叔還有這個作用啊。」
嚴爸爸就問:「袁叔叔?是棋友嗎?」
嚴媽媽笑起來:「小白搬家以後好像認識了很多新朋友,真好啊。」
「對了,我差點忘了!」她轉而看向謝無昉,熱情地要上來拉他,「快進家裡來坐呀,小白就像我兒子一樣的,千萬別客氣,我給你拿拖鞋。」
在她的手即將碰到謝無昉冰冷皮膚的前一秒,心中警鈴大作的郁白及時地攔住了她:「不用了阿姨,我們還有事,馬上就要走!」
突然被抱了個滿懷的嚴媽媽一臉吃驚:「什麼?……咦!」
郁白也是身體本能動作之後,才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
突然拍開嚴媽媽的手很不禮貌,搶先拉住她的手又很奇怪。
情急之下,他竟然直接擁抱了嚴媽媽。
……
可能是因為在循環里肆無忌憚地擁抱了陳醫生太多次,一不小心養成了習慣。
畢竟她們都很像媽媽。
在嚴家三口人整整齊齊的驚訝目光中,郁白絕望地發現他又要解釋了。
「那個……」他緩緩鬆開手,望著比自己矮許多的嚴媽媽,小心翼翼地解釋道,「下午的時候,天空不是變得很奇怪嘛,我還以為要世界末日了。」
「所以剛才突然覺得,再見到你特別好。」
郁白匆匆說完,沒好意思去看嚴媽媽的表情,忙不迭地以眼神示意嚴璟走人,順便拉上謝無昉:「……好了我們真的要走了,叔叔阿姨再見!」
「去吧去吧!」怔在原地的嚴媽媽反射性問,「但你要去哪兒呀?」
匆忙離開的背影微微一頓,略顯羞惱的清澈聲音隨著風飄回來:「去學圍棋!」
嚴媽媽就撲哧笑了。
她想了一會兒,語氣雀躍地對身邊的丈夫說:「小白第一次主動抱我哎!」
「是啊,我也很意外。」
「他還在世界末日的時候想到我了。」嚴媽媽喜滋滋地說,「但是他沒抱你,只說見到我特別好,嘿嘿。」
「……」嚴爸爸沉默了一下,轉移話題道,「說起來,這兩個孩子今天都有點奇——」
嚴媽媽當即瞪他一眼:「你要說奇怪是不是?我覺得是奇迹才對!」
「哪有!我是想說,」嚴爸爸連忙改口,急中生智道,「奇、奇遇。」
「他們兩個就好像有了什麼奇遇一樣。」
晚風喧囂,天邊沉落的黃昏將夏日浸成了夜。
計程車在道路上飛馳,司機格外專註地緊盯前方開著車,目不斜視。
可能因為副駕駛座上的肌肉男看起來很不好惹的樣子。
肌肉男扭頭看向後座:「小白,我們現在去哪裡?去找袁叔叔嗎?」
後座左側的棕發青年一臉生無可戀的表情,倒在座椅靠背上嘆了口氣:「我好累,等會兒再跟你說。」
從進入這個時空算起,才過了兩個小時,他怎麼會過得這麼精彩紛呈,跌宕起伏。
而且好像全是他自己無意中給自己挖的坑。
嚴璟就聽話地把頭扭回去:「哦。」
同一時間,身邊原本垂眸看著手機屏幕的男人,抬頭向郁白望過來,問道:「你很累嗎?」
聞言,郁白下意識坐直了一點:「沒有,只是心累……算了,不用管。」
非人類肯定理解不了什麼叫心累。
他留意到謝無昉正拿著手機看,隨口道:「你在看什麼?」
對方腕骨微動,握在掌心的手機很快移向他。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夾雜著許多生澀難懂、讓人眼暈的專有名詞。
原來是在看圍棋高階教程。
……
啊,他突然覺得更累了。
果然是自己給自己挖坑。
郁白好不容易坐直一點的姿勢又憂鬱地癱了下去。
謝無昉對他的心理活動渾然不知,認真地說:「我已經理解了規則,只要實戰幾次,應該就能學會圍棋了。」
不用幾次,一次足矣。
他之前已經見識過非人類驚人的學習能力。
郁白氣若遊絲地表揚他:「嗯,你很厲害。」
「然後就可以教你。」謝無昉說著,敏銳地意識到他的語氣不對,「……你不高興嗎?」
「沒有,這叫喜極而泣。」郁白言不由衷地說,「我是太高興了,因為我特別想學圍棋。」
才怪。
他只是不想在非人類面前出爾反爾,讓對方覺得人類說話像放屁。
都是為了人類!
不過。
郁白的視線掠過身邊人握在手機邊緣的修長指節,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個定格在循環里的夏日午後。
光影斑斕浮動的樹蔭下,許多路人屏息凝神的注視里,光澤溫潤的黑色雲子停在清瘦有力的指尖,將要落下。
其實他覺得謝無昉下棋很好看,尤其是執棋落子的一剎那,漆黑的雲子被白皙有力的指腹定在那個最恰如其分的位置。
所以那天,明明對圍棋一知半解的郁白,也格外專註地看完了一整局複雜難懂的棋。
漫漫人群中,唯有他知道,這傢伙的指尖比溫涼的棋子更加冰冷。
而以後他可能要經常見到這一幕了。
往好處想,挺養眼的。
……這不失為是一種苦中作樂。
作者有話要說:
一百紅包~
圍棋味親親○3○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