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信號
辦公室內一切如舊,十月的光軸跟降溫還扯不上半點關係,咎因仍然穿著她周一應該穿的衣服,搭著一件萬年不變的空調毛巾。
唯有窗外光線的落腳點微微移了個位置,凌壹有固定習慣,在中午下班時間核對光斑,參考物是他擺放的沙漏。
手機上的時間同樣準確卡在十二點半,上周放假前,陽光邊緣線與沙漏位置平齊,現在偏移了大概半厘米的距離。
他伸手將沙漏移動與光線再次平齊,轉頭看向咎因,兩人目光交匯,彼此心照不宣,都有點慌亂。
「出去吃飯?我買單。」凌壹轉頭回來,合上自己電腦,起身準備走人。
「好啊。」咎因跟著站起,附和的很輕,聲音里有明顯的故作高興。
這種聲調,如果給凌進聽到,至少能把她帶回局子里審半小時,不知道Genesis的監控錄到沒。
凌壹拿上手機,趕緊往電梯處去,兩人下了樓,一直到商業區,咎因長出一口氣問:「你把東西傳上去了嗎?被發現了怎麼辦啊。」
「就算被發現,也是明天的事了,看開點,先吃飯。」凌壹隨便找了個看起來人少的粉麵館,尋著個角落處坐下。
咎因道:「我有定員工餐的,一會回去得先放冰箱,可以拿回去當晚飯,你應該早點叫我。」
凌壹掃開桌上二維碼,在推薦欄選完自己的,問:「吃蔥姜蒜嗎?」
「吃,不吃辣。」
他默不作聲將選好的那碗去掉,又重新選了個不辣的口味,咎因似乎格外按耐不住沉默,搓著手道:「你今晚去哪,新家那頭嗎?回姐有沒有跟你說,她下午回來。」
「家?」凌壹笑道:「你怎麼不每天定兩份員工餐,這樣天天都有免費晚飯吃。」他無意冒犯,從咎因的思考方式,這是個十分值得考慮的省錢措施。
「沒到那個地步....」
「不用擔心,內容寫的很寬泛,只查找個數據內容,沒有其他功能,就算被查出來,我也能敷衍過去。」凌壹道。
飯來的很快,啞黑色敞口碗裡面線整齊排列繞成一個漩渦,飄在乳白色湯汁里,上頭一小撮翠綠蔥花香菜,精美的像個參展的藝術品。
咎因問過口味,接過自己那碗,小聲道:「那這次寬泛,下次不還得再拿嗎?早晚的事兒。」
她雙手在臉附近飛快扇了兩下風,自言自語道:「不行,我不能為了沒發生的事情焦慮,還沒發生就是不會發生,不會發生不值得我焦慮,開飯。」
說完一手拿勺子一手拿筷子猛喝了一口湯,仰頭道:「好多了,我早上一進去就有點緊張,這種被抓了判幾年?你爸爸是警察?家屬是從輕還是從重啊...」
凌壹拿筷子戳了戳碗裡面條,十分確定這種食品是預製菜的一種,麵糰成袋包裝,麵湯是粉末調出來的。
兩樣一起放到碗里,加熱機器一聲「叮」,撈幾粒有且僅有的真實蔥花丟上去,然後就來到了桌上。
他並不排斥這玩意兒,公正來說,大多預製菜的味道其實比廚房現炒味道更好。
統一作業流程,標準烹飪時間,精確調味計量,還有個質檢淘汰不良品,人力在工業化造物面前,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
即使是最廉價的料理包,裡面有腐肉和臭蟲,以食品廠的調料配比,用許多年前的網路爛梗來說,泡鞋墊都好吃,何況是脂肪和蛋白質。
一個優秀的廚子要練十年八年,可能還有某道菜發揮失常。一個優秀的流水線操作工,只需要一夜個班就能在工位上堅持到三十五歲。
倒也不是三十五歲之後會失去技能,主要是三十五歲后無法上夜班了。總之,他是預製菜的大力推崇者。
這個推崇並不體現在身體力行的每天吃,而是從一而終的堅持人就該在三十五歲之前賺足夠的錢揮霍下半輩子,或者,在三十五的時候死去。
這跟社會某些規則說不上完全一致,但有相似之處,那就是勞動力最好在三十五歲的時候死去,當然要注意不要死在工位上,免得需要社會出工傷賠償。
所以他跟社會規則不謀而合,這樣就算站在了不敗之地。
這些念頭在面吃進嘴的一瞬間消失殆盡,他早就說,工業調出來的東西多半比人做的好吃。
「你們喜歡閑聊可以隨便聊,別扯到我身上行不行。」凌壹道,凌進是警察這事兒,楊回知道很正常,咎因知道,只能是兩個女人八卦。
「什麼時候扯到你身上?」咎因莫名其妙,她確實沒與楊回閑聊過凌進身份,只是凌壹的入職資料楊回交給了她處理。
凌壹揚了下手,道:「打住,隨便,我爹又不是見不得光,我叫你出來吃飯,是想跟你說,在辦公室正常點,我們還沒做賊,不要心虛。」
「已經在做了好吧。」
她說的也對,凌壹往嘴裡塞了一口面,吞下去后問:「你會不會開車?」
「不會。」
「不然,楊回沒叫你去學一學?」
「回姐叫我學這個做什麼?」
「不然還是學一學,我可以給你出學費。」說起來有點可笑,自動駕駛普及后,人工駕照並沒有便宜,反而更貴了。
這點錢對凌壹不值一提,只是在意識到這件事情后,他突然明白自己某些想法與現實相差甚遠。
如果一樣東西失去了常用價值,它並不會消失,它大概率會成為....一個稀缺品。
就像,市場上鮮活的食材,楊回家裡的司機。
當然他此時提起「學車」這件事,並不是為了自我思想的突破,而是對楊回當晚那句「碾過去」深以為然,覺得非常有必要說給咎因聽一下。
小時候上學的時候,老師總是說,弄懂一道題最好的方法,就是去給學渣講一遍。
可惜那時候他厭惡非必要的人際關係,一直沒能體會到個中精妙,現在記起來果然如此。
上午自己還有點忐忑,現在已經無所畏懼,被不被發現難說,就算被發現了,一沒盈利二沒倒賣,Genesis的研究本來有點見不得光,總部遠在幾千裡外,楊回跟自己是一根藤上的螞蚱,老爹當了半輩子公差。
「我們.....」咎因愣道:「我們.....關係沒到那個地步吧。」
「不要誤會,我都是花錢解決麻煩,我的意思是,你去學一學開車,然後會發現,不管要去哪,總會遇到點垃圾,人,狗,豬牛馬。
碾過去。」凌壹道,正經的有點嚴肅。
「啊?」
「反正事都要做了,看開點。楊回跟你說清楚做什麼了吧。」
「那也是,她說了。」咎因猛甩了下腦袋,嘆氣去挑面。
凌壹跟著放下心來,楊回說清楚了就行,兩人溝通了一下進度,咎因在準備新的程序語言,問:「叫什麼名字好呢,總要有個開頭。」
「隨便吧,下午等楊回商量下。」他更關注楊回那頭找的人怎麼樣了。
兩人吃完回到辦公室,循例將一整天的上班時間耗盡,咎因提醒道:「記得周報,放假前楊總說要交的,你上周五沒給。」
凌壹熟練打開模版,將腦子裡的灌輸到電腦里,並非他對上上周的工作瞭然於胸,而是在美鮮,寫周報屬於職業本能了,內容大同小異,基本改幾個字就行。
「最大的問題,就是無法直接複製人腦子裡的內容,然後黏貼到電腦上。」他跟咎因嘲道。
「也許過兩年就行了。」咎因拿起背包一溜兒小跑往電梯口。
很多年前,互聯網笑話是「老闆,你在辦公室的電腦上複製,並不能粘貼到家裡電腦上去,不不不,多貴的電腦都不行。」
顯然,這活兒早就行了,千元機就能辦到,手機上黏貼,可以隨意複製到ipad和電腦上。
都是些瑣碎爛事,要追溯到童年的童年,如她所言,跟凌壹的關係還沒到那個地步,沒工夫拿出來調笑。
「拜拜。」她閃身轉過牆角,中午的兩人的對話並沒有聊到,楊回說的是「感覺總部在做人體生物試驗,可能與醫學相關。
這種技術,一定要想辦法弄到國內來,到時候掌握在自己人手裡。」
竊書不能算偷盜,義舉不能算私域,咎因站到電梯里,雙肩跨上背包,思量著凌壹那句「碾過去」。
天下道理是一家,生活就是,碾過去。
碾過去,凌壹盯著電腦上的圖標,他傳上去的那個包含病毒的小軟體,因為還在隔離狀態,圖標是灰色的。
再過幾個鐘,就是芝加的工作時間了,Genesis總部那頭審核之後.......他移動滑鼠,關閉電腦拿包下班。
信息傳輸很快,地球最遠的兩端通信延遲以毫秒計算,超過一百毫秒就算大型事故。
信息傳輸很慢,數據要經過切割封裝加密成為信號,從終端順著網路到地面伺服器,再去到基站,穿過低中高層層雲朵,越過近淺深茫茫海底,
信號時而在電路,時而在光纖,時而有線,時而無線,看得見的是「挖斷重罪」,看不見的是光年以外的光年。
光軸在迎來月色,辦公室的那一縷陽光和信號一起,走到了芝加哥的天際線。
「teethorguns?(牙齒還是槍)」那個人問,在合理的中文語境里,表達的是:野獸還是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