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又長又靜的街
我在黑暗中走著,跌倒
又爬起來,向前摸索,腳
踩著沉默的石頭與枯葉
我身後有人緊跟
我慢,他也慢
我跑,他也跑
我轉身:空無一人
所有的黑暗無門
重重拐角出沒
總是把我引向這條街
沒人等我,沒人跟我
我追趕一個人他跌倒
又爬起來,看見我說:空無一人」
—————奧克塔維奧·帕斯《大街》
六月十四日。
三十五天過去了,母親節過去了,端午節也過去了。
男生宿舍陽台上放了長長一排鞋子,刷好的鞋子立著放,鞋尖朝下、鞋跟搭在貼了灰磚的牆壁上,各種顏色的鞋子都有,綠的最顯眼,摺疊式晾曬架上搭的襪子顏色低調,大都是黑、灰色的,白色的少,只有兩隻,洗了又好像沒洗,襪尖和襪跟泛著灰色。
六月的南城很熱了,校園裡吹動的風又濕又暖,南城體育大學內運動場館雖然豐富,但對學科生來說,暢行無阻的也就只有幾個球場而已,想要去綜合訓練館蹭健身房需要碰運氣。
535宿舍在食堂三樓聚餐,吃的是牛肉鍋拼炸醬麵,五缺一,常珵不在,他已經有整整三十五天沒有和大家一起吃過飯了。
「要不要打包一份面給常珵帶回去?」
說話的人是何應超,他穿綠色跨欄背心和短褲,露出的胳膊沒什麼肌肉線條,皮膚白生生的,看得出來運動能力相當一般,這一桌人都是2012級運動康復專業的學生,沒有一個是體育特長生。
「帶嗎?前天給他帶回去的粽子,早上我看還在桌上放著,線都沒拆。」
「帶吧,吃不吃是他的事。」
韋虎既是寢室老大也是班長,復讀了兩年後考進來的,長著寬臉龐,大五官,說話沉著有力,他剛說完話,何應超就撂下筷子跑去賣炸醬麵的窗口排隊等號,他瘦削的身體被前後兩個壯實的麥色身軀夾住,有點像雜糧煎餅卷小蔥。
兩個同班女生在食堂碰見他們,上前打招呼,其中一個剪了公主切的女生問韋虎,說:「常珵呢?」
「在宿舍。」
「班長,他怎麼了?上次幹嘛跟人打架?」
「家裡碰到點事。」
「什麼事呀?」
「人家私事,他不願意說,我也不好總是追著問。」韋虎一邊說,一邊招呼男孩子們擠一擠,給女生讓個寬敞點的位置出來。
「哎,八卦一下,聽說,他以前是運動員,搞田徑的,進過省隊,拿過全國賽的名次,是真的嗎?」
看到男同學們都點了頭,女生們坐下來,問:「真的呀?那他怎麼來我們這個專業了呢?」
「你這話問的,你怎麼來的,他就怎麼來的唄。」
「我是被調劑來的,他怎麼可能會跟我一樣?還有,他為什麼不繼續搞田徑了?受傷了嗎?哪裡受傷了呀?」
「你們女生可真愛操心。」
「對呀,我們怕他轉專業跑了。」
「瞎說,怎麼可能?」
女孩子們齊聲笑起來,眼睛都是亮亮的,表情里有藏不住的喜悅感,這種受女生歡迎的本領,其他男生只有羨慕的份,他們無奈地用嗦麵條,嚼牛肉的動作,讓口腔進一步繁忙,好減少回答室友私人問題的時間。
何應超給常珵打包的麵條里加了一個煎雞蛋和一份蒜泥白肉,他很慷慨,但這份慷慨終究還是白付了,常珵不在宿舍,他留了張字條給韋虎,說下午的課沒法上,要是查到他,就幫他請個假,請假理由:取姐姐遺物。
韋虎把字條揪成一個團,丟入垃圾桶,看見何應超提在手裡的透明塑料飯盒,他從錢包里摸出二十塊錢塞進何應超的短褲口袋,何應超推了一把,雖然力氣不小,但韋虎更堅決,他沒能擋住。
從地鐵站出來時,陽光正烈,影子只在腳邊一團,常珵眯著眼睛,黑色的瞳仁掩在濃密的睫毛里,顯得深邃而憂鬱。烈日下的街頭人煙寥寥,他的個頭高,腿長,跨出去每一步都很大,但卻走得很慢,因為心裡不捨得,今天以後,他恐怕不會再有什麼機會走這條路了。
竹山花園9棟401室老舊的紅色防盜門后再也不會出現那張端正清秀的臉孔,即使心裡很清楚這件事,常珵在蜷起指頭敲門時,仍然屏住了呼吸。
門開了,門後站著一個燙了頭髮的老阿姨,開門的瞬間,她嘟囔著說:「……怎麼到現在才有人來,心太狠了吧……」
這話里有很深的抱怨,老阿姨把門拉開,盯了常珵很久,隨後才踮起腳尖,視線越過他的肩膀向後看了幾眼,又問:「就來了你一個人?」
話音剛落,房內又走出來一個頭髮花白的大爺,這對上了年紀的夫妻是房子真正的主人,大約是嫌棄常珵年紀輕,不夠份量與他們對話,夫妻倆讓常珵拿證件出來看一下。
「身份證沒帶,有這個。」常珵一邊說,一邊把南城體育大學的學生證從藍黑配色的胸包里摸出來,遞過去。
「昨天接我電話的是你爸爸?」
「嗯。」
房東兩人認真對了下學生證的照片和常珵的臉,又問:「你們是她什麼人?表親?」
常珵的嘴唇蠕動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他一直叫她姐姐,但卻並非血緣關係,表親是算不上的,這一點解釋起來很麻煩,他也不想去解釋。
「好可憐哦,這都……都去世多久了?我們不找你們,你們就什麼都不管?既然是家人,怎麼能對她那麼漠不關心?小夥子,你回去跟你爸爸媽媽,叔叔阿姨講,做人不好這樣的,缺德!」
「不好意思,不是不管,叔叔病了。」常珵垂著眼皮,輕聲說。
房東兩人輕輕提起一口氣,一前一後嘆出來,老阿姨說:「也是人間悲劇,可憐。」
「東西給我就行。」
「我們也不敢動啊。」
房東讓開身子,半轉身,視線在這間一室一廳的老房子里轉了一圈。這時,常珵也抬起眼皮,跟著看過去。
房子還是老樣子,和過去大半年裡每一次來時一樣,收拾得乾淨利落,只是客廳窗台上放的盆栽文竹黃了,雖然沒有看到,但常珵覺得,卧室里那盆文竹肯定也黃了。
「那要不然你來收?我們也不要求什麼,把傢具里的東西清空,還原成原來出租時候的老樣子就行,什麼都不要留,」房東老伯指了指房內不多的小家電,說,「這個,那個,這些……還有卧室里那些檯燈,都不是我們的,你都拿走。」
「好。」
「你一個人行不行?」
「可以。」
房東夫妻互看一眼,儘管不是很放心,但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於是只能接受了。老阿姨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放在餐桌上,交代說,要是出門買東西,記得帶鑰匙,他們走的時候,輕輕帶上門,沒有說再見。
常珵走進卧室,上次來,是五月一號,當時,床單還是綠色格子的棉布床單,不知何時換成了藍色暗紋的冰感涼席。
五月的第一個周日立夏了,隨後就來了一波讓人意想不到的高溫……想到這裡,常珵突然站不住,軟軟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發起呆,只有偶爾眨眼的動作能證明他還是活著的。
手機響了,是從福市打來的電話,父親問他是否到地方了,他把情況簡單說明。
「……好,知道了,那就辛苦你,把東西郵回店裡來……」
「爸,是不是我把這裡清乾淨以後……她就真的不在了……」
常珵克制著情緒,放在膝頭的右手不安地摩挲,他覺得自己的手像橡皮擦,將要抹去一個人存在過的痕迹。
電話那頭頓了一會才說,總要結束的,人活著,都要往前看,往下過,你也不要胡思亂想了……
常珵眉頭一皺,下意識地將右手握緊成拳頭。
怎麼可能是自殺呢?他不信,不信一個對生命絕望的人會在離去前做好度夏的準備,他們都說,人死,事了,可是他覺得過不去,沒有人可以恨,不知道該責怪誰,一想到這個,常珵就被挫敗感壓得喘不上氣,他找不到比這件事本身更無奈的事。
「好了,你抓緊時間收拾吧,東西打包寄回店裡,我收著,等過陣子再說。」
「知道了。」
放下電話,常珵又坐了五分鐘,攢足力氣后,他站起來,打開衣櫃,找到空的行李箱,行李箱的滾輪有損耗,起毛了,但沒有污漬,很乾凈,拿行李箱出來時,他瞥見方形櫃里放了個黑色數碼相機包。
相機包沉甸甸的,單反相機和電池充電器收在裡面,常珵對相機沒有研究,他摸索著進入圖片瀏覽模式,相機小塊屏幕上出現一片望不到盡頭的金色油菜花田,意識到可能會再次看到她的臉,他幾乎無法呼吸,緊張到摁鍵的拇指關節處都澀了,僵硬地翻閱了好一會,終於有人影浮現在屏幕上。
不過,人影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上一次,就在這間屋子裡,她給他拍照,笑著說他怎麼看起來還是像個小孩子。
回憶太酸澀,他不停眨眼,和酸澀感作鬥爭,然後,取下鏡頭蓋,端起相機,把眼睛湊上取景框,看出去。
窗戶太亮了,亮得晃眼,他看見穿著長裙的女人在認真地修剪盆栽,逆光勾勒出她的輪廓,臉上毛絨絨的……
是幻覺……他用了很大的力氣克制住呼喚的衝動,然後,空屋子得以重回視野。
他慢慢向後退,一直退到房門口才停下。
他想要拍下這間明顯還帶有她的氣息的屋子,想盡量拍得完整些。
咔——噠。
快門一聲響,常珵把鏡頭指向地面,看了一眼顯示屏,左邊的衣帽架沒有入畫,於是他繼續往後退一步,再一次把相機舉起來。
咔——噠。
快門又一聲響,他放下相機,整個人僵住了。
顯示屏上出現的不是房間,而是一張白色的A4紙,紙上寫了三個慌張的大字。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