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她的名字03
竹山花園9棟401室已經大變了模樣，廚房裡不再有煙火氣，衛生間里也沒有了女孩子獨有的香香的氣味，客廳里到處光禿禿的，顯得特別蕭條，難以想象，兩個月前，這裡曾經也是尋常幸福家，有個愛養綠植、愛做菜的女孩子，獨居於此，把日子過得像詩一樣。
現在，只有被常珵留下的白玉蘭形狀的檯燈，證明她曾來過，存在過。
檯燈被移到了書桌上，窗台上的文竹被挪去了衛生間，常珵按照網友分享的秘招搶救了它十多天，還是死得透透的，不見生機，但他捨不得扔，五分鐘前，又去下了兩剪刀，文竹已經沒有一點竹子的樣子了，像插在土裡的牙籤棍。
冷白色的燈光適合學習或者辦公，不容易讓人犯困，文件散落在書桌上，電腦屏幕被滿是文字的圖片鋪滿，常珵時不時會看一眼手機，他在等待魏雪思通過他的好友添加申請。
「08年……」
右手指尖撫過雪夜合影右下角的燙金字，常珵嘴裡喃喃念著時間，無須調動記憶，他的腦子立刻就蹦出畫面來：
在打烊后的餃麵館里，父親為他擺了豐盛的一桌，菜品的主角本該是慶祝他走上職業道路的定製蛋糕，但卻被郝叔叔精心烤出來的、五塊拼成奧運五環形狀的碗大的鮮肉餅奪取光環。
她給他的杯子里倒可樂，祝賀他加入省體工隊，預祝他將來能為國爭光，勇奪金牌，二氧化碳的氣泡愉快地翻騰，他也學著長輩的口吻對她說，祝你考上理想大學，成為優秀的人類靈魂工程師。
聽了他們的話，他們的父親齊聲大笑，聲音豪爽悅耳，父親們換了大杯子喝白酒，喝得滿臉通紅。
鞭炮聲應景地傳來，還有禮花綻放，店外，人們在跨越新年，店內，長輩回憶過去，小輩暢想未來，他們無一不快樂。
2008年元旦過後，他離開福市，去省體工隊接受更專業的訓練，他的身體條件很好，主練十項全能，短跑、長跑、跳遠、跳高、投擲類項目，沒有一處短板，那一年，南方大雪，交通不便，他沒有回家過年，心裡也沒什麼想念，新環境對他足夠吸引，他全身心地投入其中，腦子裡只裝得下訓練兩個字，但父親想念他，於是把店面全權交給郝叔叔，去陪了他一個月。
那天，姑姑把照片交到他手裡時，他問姑姑，這些人是她的同學嗎？
「不曉得，大概是的吧，我看他們年齡差不多。那年下好大的雪哦，我有一個多星期沒到店裡去，路上沒車子的呀，公交車根本擠不上去，」姑姑搖頭，伸手往身後遙遙一指，指的是背後虛掩的門裡昏睡的郝叔叔，「照片是他翻出來的，我一看，這個人不就是那個人嘛！你看看，哦……你沒見過是吧？」
「見過，見的照片。」
「你也見的照片？你也在？」
常珵本來想說自己是在派出所里偶然看到了照片，察覺到姑姑盯著他的眼睛里隱含了一絲窘迫，他未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姑姑猶疑的表情更重了，雙手撐在膝蓋上，把背立起來，眉毛鎖在一起，因為衰老而耷拉的上眼皮不停地眨動，半晌說：「他媽媽捧著遺像過來鬧的時候，你也在？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常珵偷喘了半口氣，祈禱姑姑還能再多說幾句，但他這點小心思還是被姑姑識破了，姑姑收起下巴，又寵又怨地拍了他一巴掌，說：「臭小子，詐我呢。」
姑姑問他在哪裡看的照片，他實話實說，姑姑連連搖頭，說：「傻孩子，你要真把人打傷了還得了？前幾年，你受傷，看病，你爸爸為你操心，頭髮白了不少，好不容易熬出來了，現在，大學也上了，學校也很不錯，該好好生活，不能亂來！」
「對啊，要不是她一直關心我，安慰我，幫我，我也走不出來。」
「是呀，那你更要好好的才對，要讓嘉嘉放心。」
「姑姑，你才是糊弄我，你們都糊弄我，」
「……人糊塗一點，活得才輕鬆。」
「這種事也能糊塗？！」
「不都調查清楚了嘛，門窗封得死死的，燒了好大一盆炭，房子裡面除了他們兩個，沒別人，他們兩個約好了自殺的……哎，他媽媽也想不通，跑來找我們鬧，說嘉嘉害了他兒子，我是有點氣的，怎麼能這麼講？我還說是他兒子害了嘉嘉呢，他們家是兒子！誰害誰還真不好講！可是，要是這樣糾纏，那日子就沒法過了，不管他們兩個是誰影響的誰，到底誰也沒活下來，人死事了，他們是解脫了，苦了兩家子……要我說啊，應該請師傅給他們倆做個法事，我提了，沒人應聲啊，哎，我是管不到嘍，自己兒子我都管不到……」
郝廣琴的一席話說得流暢，常珵聽得卻很痛苦，他無法理解，這種對死亡近乎無所謂的態度來自於她的親戚，來自於看著她長大的家人，他不明白為什麼，怎麼想都想不通。
姑姑的態度，讓他覺得她死得不如一盆綠植，一隻寵物，綠植、寵物死了，主人還要查一查緣由，分析是養育不當還是飛來橫禍，人死了，竟然就這麼稀里糊塗地算了？就算她是自殺，那也得弄清楚她為什麼要自殺吧？她為什麼活得不快樂……
有那麼一個瞬間，他甚至恨起這群長輩來，也許正是這些他看不透想不通的人和事傷害了她，他作為一個外人，都受不了這樣的態度，如果她親自看到、感受到，該是怎樣的絕望……
可是，他又從虛掩的門裡看到了郝叔叔在崩潰邊緣掙扎的睡顏，他睡得那麼痛苦，胸口毫無規律地起伏，忽松忽緊，誰看到都會心生惻隱。
這兩個月，郝叔叔老了不止二十歲，而且，他一個從不讀書的人竟然開始看《飄》，這本書是她母親的，傅東華翻譯的版本，主角的名字進行了本土化，郝思嘉、白瑞德、衛希禮、韓梅蘭……
常珵心頭的怒氣漸漸褪去，他覺得，這也是愛吧，好在，還有郝叔叔是心疼她，懷念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