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6章 政治是妥協的藝術(下)
荀攸的神色沒有絲毫變化,他只是坐在那裡,十分平和的看向曹丕:「您決定好了么?」
「若是您決定好了,那麼我等也會隨著您的動作而動作。」
從九品中正制度出現開始,世家就和曹丕綁定在了一起,他們共同進退,共同獲利,一方若是失敗,另外一方也絕對得不到什麼好處。
這便是榮辱與共。
曹丕恍然點頭,他站了起來,走到院子里的屋檐下,看著那天井中不斷從屋檐上流淌下來的雨水,輕輕的嘆了口氣說道:「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
「此時繼續等待下去,只會被大漢拖入泥潭。」
他轉過頭,看著荀攸說道:「你應聽聞了從大虞那邊傳來的消息,墨家的陳林安去了大虞,這代表著什麼,我想你應當也是知道的。」
荀攸默默的點頭。
陳林安的身份十分特殊,他不僅是墨家當代的巨子,更是「官渡陳氏」此代最為傑出的代表之一。
他前往大虞,是否可以認為這是陳氏對於大虞的支持?
曹丕站在那裡,他十分清楚荀攸的心裡想法,也十分清楚這些世家的主意,所以他將一個秘密埋藏在心底的最深處,誰也不曾告訴。
這個秘密或許能夠讓這些跳腳支持自己的世家瞬間退縮,甚至開始重新考慮支持的對象。
「陳氏並非是現在才表態支持大虞」
這個秘密如今知道的,恐怕只有大虞的那位天子、長安的劉玄德,以及自己了。
當年他的父親病逝之前,幾經猶豫還是將這個消息告訴了他,所以曹丕才會這麼著急的推出「九品中正制度」,為的就是在世家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將世家徹底的捆綁到自己的陣營中。
這是他的手段。
而等到兩者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時候,這些世家就算想要抽身離去,也來不及了,只能夠跟著自己一條路走到黑。
「權力啊,是一種毒藥。」
曹丕的臉上帶著些許淡淡的笑容,他握緊手,伸出手,望著那遠處的湛藍。
荀攸並不理解他話語中的意思到底是什麼,但此時這句話卻十分應景。
若權利不是一種毒藥的話,此時此刻,天下如何會走到這種情境呢?
政治是妥協的藝術。
元安十三年,末。
大虞天子下詔,改元「正統」,取自「四海平定天下正,山河一統國民安」的含義,這其中所蘊含著的「野心」讓長安以及琅琊方面都十分緊張。
次年,即為「正統元年」。
在大虞天子下詔改元的時候,遠在琅琊的大漢也發生了一件大事。
只是這件大事發生的時候,沒有多少人表示出了「震驚」和惶恐,整個琅琊朝廷上下似乎都已經達成了一致。
唯有坐在那高高在上位置上的天子,對此有些寢食難安。
因為天子下了一封詔書,此詔書經過尚書台令核驗、經過丞相府確認,通過三公眾人商議——只是沒有經過天子的手。
這是一封禪讓詔書。
詔書原文便不再贅述,節選其中些許。
「朕在位三十餘載,遭天下盪覆,幸賴祖宗之靈,危而復存。」
「夫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故唐堯不私於厥子,而名播於無窮。朕羨而慕焉,今其追踵堯典,禪位於魏王。」
這一封詔書並沒有引起天下人的在意——除卻長安方面之外。
然則就算是長安方面似乎也沒有辦法在這個事情上有什麼太大的動作,畢竟琅琊方面的天下人似乎已經開始習慣了曹氏的掌權。
而琅琊方面的大臣們也都是默不作聲。
世家已然掌控了琅琊——或者說琅琊已經掌控了世家。
長安城
丞相府
琅琊方面的詔書令劉備心中憤怒無比,然而他手下的那些謀士也好、武將也好,神色都顯得十分平和。
法正甚至安撫著劉備說道:「丞相,自當年曹賊脅迫天子傳下禪讓詔書之後,你我就應該有這樣的準備了,如今曹丕只是將這件事情提前而做,這對我們沒有什麼壞處。」
簡雍、徐庶等人也都是紛紛附和,表示贊同。
唯有諸葛亮坐在最上手處,目光中帶著幾分的平靜,平靜中帶著些許悲哀之色。
這或許就是大漢的悲哀吧?
已經沒有人為大漢而哀悼了,所有人想的只是自己能夠從這一場宏大的葬禮中獲得什麼。
那站在天下之巔,那將周圍所有蠻夷全都懾服,打的四海而臣的大漢,終究是要倒下了,或許他們站在這裡,守護的便是大漢的最後一塊碎片吧?
或許如此。
他閉著眼睛,低垂著眼眸,什麼都沒有說。
只是沉默,沉默。
劉備蒼老的面容看向未央宮的方向,看著琅琊的方向,心中情緒複雜萬分,百感交集,一時之間竟然是雙目垂淚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是想要復興大漢的,他是想要匡扶漢室的。
劉玄德此生從未曾有過稱帝的心思!
但是時局已經不再等待他了,已經不再給他機會了!
這世上的一切事情,不可能全部都如人所預料的一樣去發展。
他站在這丞相府中顫顫巍巍的環視著坐在這裡的眾人。
馬超、黃忠、魏延、徐庶、簡雍、龐統、董允、法正、張飛、諸葛亮、關羽。
此時長安大漢方面幾乎所有的高層全都匯聚於此,可謂是群星璀璨,可這璀璨的群星也不能夠完成一個老人最後的心愿。
劉備的目光中帶著些許的茫然,他站在那裡,看著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眾人。
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
可最終,英雄一定會被時勢所裹挾。
十幾年前,坐在這裡的全都是想要複習漢室的一群人,他們的眼睛中燃燒著熊熊火焰,他們想要讓這一切都變得更好,想要挽救天下、想要建立起一個全新的大漢,一個讓蒼生黎民都能夠吃飽飯的大漢。
那個時候他們心意相通,沒有人會做出什麼所謂「背叛」的事情。
可今時今日呢?
劉備只得慨然一笑,坐在這丞相府中的人,除卻一個諸葛亮之外,其餘人恐怕都已經心中沒有大漢、沒有蒼生了。
馬超想要大漢一統之後,坐鎮西北,或許叫做割據封王更好一些。
西北王?
其餘人呢?
劉備不知道。
他只是坐在那裡,閉上眼睛,心中悄然做出了一個決定,一個哪怕會跌的粉身碎骨的決定。
此時的他突然有些感慨。
「三十年功名與塵土,懼都落入烈火窟。」
「昔年同道之友,今日相背矣。」
一切都成了各大世家的爭鬥罷了。
還有誰會在意蒼生呢?
正統元年,夏。
在琅琊天子下達詔書的第三天,魏王府的魏王便做出了應對,他上書委婉的表達了拒絕,表示自己並沒有這個才能可以接受這個位置,並且表示自己一定會繼承自己「父親」的宏大願望,為大漢的一統和興復而努力奮鬥。
在曹丕委婉的表示了拒絕之後,這一齣戲便進行到了下一步。
在正統元年的夏天,在魏王表示拒絕的第二個月,天子再次發布了禪讓詔書,這一次的禪讓詔書更加懇切、更加令人落淚,其中甚至表示出自己沒有子嗣可以繼承這個位置,所以希望魏王不要拒絕自己的禪讓,希望魏王能夠看在天下蒼生的面上,接受自己的請求。
這一次,天子劉協的禪讓更加直接,他下達了「禪讓寶冊」
「冊曰:「咨爾魏王:昔者帝堯禪位於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於常,惟歸有德。」
「於戲!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天祿永終。君其祇順大禮,饗茲萬國,以肅承天命。」
寶冊既已經下達,這件事情似乎已經沒有了轉回的餘地,但魏王顯然並不認同。
他上書了一道十分慷慨激昂的奏疏,這道奏疏被記錄在史記·漢書、觀漢紀、以及漢書三本史記當中。
此奏疏名為「上書再讓禪」
全文如下
「奉今月壬戌璽書,重被聖命,伏聽冊告,肝膽戰悸,不知所措。天下神器,禪代重事,故堯將禪舜,納於大麓,舜之命禹,玄圭告功;烈風不迷,九州攸平,詢事考言,然後乃命,而猶執謙讓於德不嗣。況臣頑固,質非二聖,乃應天統,受終明詔;敢守微節,歸志箕山,不勝大原。謹拜表陳情,使並奉上璽綬。」
翻譯一下也很簡單,暗戳戳的告訴天子劉協,你的程序沒有走全,我哪裡敢接受這樣的詔書呢?
在這道奏疏呈給天子的當天晚上,曹丕趁著夜色進入了未央宮中,而後自己寫下了一道用於明日頒布的詔書。
次日。
天子詔令,賜予魏王曹丕寶玉、玄圭,再陳述了魏王以及魏武王,也就是「曹操」的功績。
這一次,魏王接受了這一道詔書。
而後,程序便開始繼續流轉。
在第三次上書委婉拒絕了劉協的詔書之後,天子第四次下達了禪讓詔書,而這一次,魏王終於接受了。
這一出盛大的、讓天下都陪著演出的戲劇終於委婉的結束了。
魏王如天下人所願、如大漢天子劉協所願、如朝廷世家所願、如自己所願,終於坐上了這個至高無上的位置。
在繁瑣的登基大典之後,魏王頒布了第一道詔書。
「皇帝臣丕,敢用玄牡,昭告於皇皇后帝」
「丕只承皇象,敢不欽承。卜之守龜,兆有大橫,筮之三易,兆有革兆,謹擇元日,與羣寮登壇受帝璽綬,告類於爾大神;」
「唯爾有禪,尚饗永吉,兆民之望,祚於有魏世享。
這是必要的程序和手續之一,在這一齣戲劇的最後,魏王、哦,不,是新任的大魏天子曹丕下達了一道冊封的詔書。
冊封前大漢天子為「山陽王」。
改元「延康」
而後,新任的大魏天子加封了自己的父親曹操為「太祖皇帝」,也就是「魏太祖」,謚號為「武」,即為「魏武帝」。
在史書中,這樣簡單的記載了一句這件事情。
「延康元年,獻帝禪於文帝,文帝三辭不受,然則顧天下之憂,不得以而受之。」
「則賜獻帝為山陽王,與大魏同受。」
「帝初登,則加太祖武皇帝。」
在獻帝第二次進行禪讓的時候,所有人都明白了這一次並非是和之前曹操那次一樣的「演戲」與試探,而是一場真正的戲劇。
所有人都做好了準備迎接新的皇帝,迎接新的朝代。
歷史也正式從這一刻開始,出現了一個明顯的分割線,如果說此前名義上天下還是「大漢」與「大虞」的抗爭,那麼今日起,天下紛爭便是「大漢」「大虞」「大魏」的三國鼎立了。
歷史書中的記載也同樣如此,在所有的歷史書籍、以及後世歷史學界的公認中,都將這一年之後的時代稱之為「三國」。
而此前的時代則是稱之為「黃巾伐天」,將之歸屬於漢末。
長安
在大魏建立了之後,丞相府內便一直來來往往的有人前來,有世家子弟,有跟隨劉備許久的人,甚至張飛、關羽也在此列。
他們都勸誡劉備,既然大魏已經廢除了天子,那麼他們這邊是不是也要有什麼動作?
只是單純的斥責可以么?
他們話裡面的意思很清楚、很簡單,他們想要讓劉備稱帝。
劉備如果不稱帝,他們永遠無法封侯拜相,如果劉備稱帝了,未來乃至於一統了,他們也不再是如今的身份了。
在這些人的勸誡之下,劉備只是坐在丞相府內,一動不動。
夜晚
風徐徐的吹拂著,一切都像是最尋常時候的模樣。
劉備坐在丞相署的後院中,看著滿天的星辰。
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隨即一道聲音響起:「丞相.」
劉備輕聲開口道:「你也是來勸我的么?」
諸葛亮只是笑了笑,他坐在了劉備的身旁:「亮平生有匡扶漢室之志,如何會勸誡丞相稱帝?」
他看著劉備,聲音堅定。
「我願隨丞相而動,若事成,則大漢危而轉安,若事敗,則一切都不過是黃土一抔。」
「丞相不懼。」
「亮有何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