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運河(三)
第17章運河(三)
一百兩銀子相當於當朝三品大員一年的俸祿,當然當官們的俸祿都是明面上裝樣子的。
有人給小叫花送錢,有什麼理由拒絕呢?
我沒接,淡然一笑,「可是我已習慣懶散度日,不習慣、也不喜歡侍奉人。」
他絕不是傻瓜,凝望著我,表情里竟然三分驚三分喜三分惆悵還有一分遲疑,羞澀的笑笑,顧自將銀子放在破碗里。
「我可能嚇著你了,說實話,我只是太喜歡你吹奏的曲子,遍覽天下,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他倒是識貨,當年皇帝爺爺讓我跟著李龜年學習音律,聽說他亦流落江南。
「你不用服侍我,只需陪我說說話,興緻好的時候,給我吹上幾曲,我允你來去自由,你若不開心,隨時都可以離去。」
天下竟有這麼傻的人?!
要麼就是人傻錢多!
我凝望著他,真切地感受到一種久違的期盼,而我,竟有些不忍令他失望。
要不先應下來?
正在這時,艙外傳來驚呼,接著是有人跳上船來的聲音。
「我們是清風山的好漢,一向只要錢,不要命,把身上的金銀財寶都交出來,一切好說。」
自艙外的雨霧裡,湧出亮閃閃的刀。
刀光在船艙里閃動,男人在發抖,女人在哭泣發抖。
阿霽面不改色,左手握緊劍柄,立身擋在我身前,道:「阿成,你莫怕,我會保護你。」
我隨身攜帶的長劍,裹著丑污的破布,就放在手邊。
貼身放置六把滇國郁刃短匕,長短不一,皆是特製,刀鋒上淬劇毒,刺人見血,見血封喉。
我簪發的桃木簪子,極簡的樣式只是表象,簪頭中空,裡面隱藏毒物。
我素以制毒為樂,已經超出納人性命的低級趣味。
實際上,曆數我過往的殺人經歷,除了確要取人首級,我從未動過刀子。
我喜歡看著那些該死的傢伙,在我面前談笑風生,卻不知道,自己正走向死亡。
每個人不都是如此,意氣風發地走向死亡。
這樣的死亡雖說略微帶著欺騙的意味,然而我們每個人的人生不也都是在自己欺騙自己嗎?
我靜靜坐在他身後,高頎的背影將我覆蓋。
而他,面對凶神惡煞的強盜,依然沉靜如松。
這樣保護一個心狠手辣的殺手,他真傻。
眾人很快被搜刮一空,艙外有人喊「扯呼」。
扯呼是道上的話,就是走。
強盜還沒走乾淨,船上立刻騷動起來,有人在跺腳,有人在大罵,還有一個聲音喊得特別響,「好漢留步,還有油水沒帶走。」
強盜立刻迴轉來,一把揪住肥豬胸口上的衣襟,喝道:「在哪?」
姓朱的肥豬點頭哈腰、笑嘻嘻地討好:「這年頭大家都不容易,好漢十來號人忙活半天,只找到些抖抖索索的碎銀,我若給好漢指明方向,能不能把我那份還我,我還指著那點碎銀吃飯呢!」
第一次碰到討價還價的。
好漢們本想用他磨刀,可為首那個,環顧眾人,一來仍舊沒有發現油水的端倪,也未能找到如他這般助『義』為樂的好豬,欣然同意。
如願拿回銀子的肥豬手一指,「就是那個小叫花,他剛收了一百兩銀子,這艙里的人都看見了。」
他說的對,前一刻我不名一文,此刻的確堪稱這艘行船上的首富。
隱在阿霽身後的我低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腳。
忽然我看見一雙腳,一雙穿著削尖大匝鞋的大腳,就站在面前,只聽這雙大腳的主人大喝道:「小叫花,居然把我們都騙了,快些把銀子拿出來,莫教我們為難!」
我垂著腦袋,渾身哆嗦著,雙手將一百兩尚未捂熱的銀子奉上。
同時奉上一句美言:「剛才那比豬還肥的傢伙姓朱,京城一半的絲綢生意都是他們吳興朱家的。」
沒有意外,在驚天動地的咒罵聲中,肥豬被強盜好漢押走了。
他死不了的啦,最多掉幾斤肉。
孰料這還是條見人就咬的瘋狗,「好漢留步,」他奮力地扭頭看向阿霽,「那傢伙比我肥,小叫花的銀子就是他給的,一出手就是一百兩,媽的,老子身上都沒那麼多。」
我眯起了眼,視線里只有那顆橫肉滾滾的豬頭。
了解我的人都知道,這時的我,動了殺機。
在強盜們衝過來對付阿霽前,他側頭低聲說了兩個字:「珍重。」
我眼睜睜看著他被強盜捆走,當他走到門口時,沒有回頭。
雪兒歇在我肩上,如我一般歪著腦袋,慵懶地目送著他那高頎雋秀的身影漸漸淹沒在雨霧中。
「你這沒心肝的!」
這聲罵帶著壓抑的憂憤,不知從何處飄來,也許只是悄悄蟄伏在記憶深處,不經意間,就會鑽出來折磨我。
我的確是沒心肝的,怪父王逃離長安時把我拋下,怪適哥哥不來救我,怪他娶妻生子怪這怪那,終於把我變成了沒心肝的冷血殺手。
為了感謝那頓美味的雞肉,雪兒撲著翅膀掠起,我自然不能落在它後面。
身形一動,已追到艙外,拍了拍他的後背,道:「我是你的書童,你在哪,我在哪。」
被押上賊船的阿霽,看看在他頭頂盤旋的雪兒,又垂下頭來,凝望著只及他胸口的我,眼底閃著琉璃般清瑩的光,卻苦笑著喃喃:「阿成,你真傻。」
阿霽根本不了解我。
一個冷血無情的殺人機器,所做的一切,肯定不只是為救人。
我告訴自己,絕不會像碧芷,為了愛一個的男人,甘願墮入十八層地獄。
亦不若碧鷲,只會用手中的劍解決問題,他更像一個劍客,而非殺手。
而我,作為碧霄宮未來的主人,殺人只是方法之一,但絕不是我要的結果。
夜愈深,雨已止。
經過漫長的搖搖晃晃,我們終於踏上堅實的土地。
眼睛被蒙著黑巾,被人推搡著走在泥路上,水波的拍打聲卻一直縈繞耳畔。
強盜的巢穴居然不在山上。
十一歲的我裝作天真無邪地問:「大哥,你們不是清風山的好漢嗎?這裡哪有山?」
大哥用給我屁股上一腳作為回答,「好好走,別瞎打聽,小心狗命!」
我一點不擔心,雪兒肯定跟來了。
身上捆縛著繩索,被強盜推入柴房時,我笑了。
裡面除了阿霽,還有肥豬。
四肢著地趴在地上、爬不起來的肥豬,像個王八。
口中仍舊在罵罵咧咧,「小叫花子,膽敢坑害老爺我,等我出去,定把你碎屍萬段!」
賭咒發誓尚未告一段落,肥豬立刻追悔莫及。
捆縛於我身上的繩索窸窣跌落,隨後,捆縛阿霽的繩索也被我割斷了。
一把透著青碧色幽光的郁刃短匕,照亮了暗夜,也照亮了肥豬的後頸。
「阿成——不可!」
阿霽的急喚又怎能阻止我手中的刀?!
我從不急於做決定,一旦做出決定,卻極難再改變。
但那聲殷殷呼喚鑽入耳中、落在心上,我竟在意了。
在意他對我的看法,手上青光一閃。
肥豬喉間劃過一道幾不可察的血線,然後……肥碩的軀體竟自翻轉過來,滿臉橫肉瞬間凝結出瀕死的絕望,那雙曾經不可一世、卑鄙猥瑣的眼睛,直愣愣地瞪著我,很大、很圓。
喉嚨里咕嚕咕嚕的響,好像在發出最後的詛咒。
嵌於喉間的那道血線,如同綻開了木芙蓉,溫熱的鮮紅噴薄如湧泉。
很快,就在電光石火間,那張醜臉綻放出最後一瞬猙獰,他不再動了。
柴房裡如同死一般寂靜,天地間如同死一般寂靜。
阿霽一定覺得我殘忍得讓人害怕,他不知道,我……已經大發慈悲了。
我的本意只想讓肥豬見血,然後……刀鋒上塗抹了我特製的毒藥。
兼具見血封喉的劇毒,又雜以萬蟻噬咬的苦楚——令走向死亡的二十分鐘,即一千兩百秒,度秒如年,生不如死。
他怔立著,南柯夢斷。
秋月清冷,月光自窗柵間透入,灑落滿身清霜,那高頎秀雋的身形宛若石像。
我不敢正眼看他,假裝一直盯著柴門,等候著門外的守衛察覺異樣、進屋查看。
時間如此漫長,我不敢看他,甚至不敢多說一個字
時間如此漫長,似我這樣的殺人機器,本就不該與似他這般志潔行芳的貴人為伍,甚至連提鞋都不配。
我立在距他最遠的陰暗角落裡,卻依然難以忍受他的目光,他一定在看我,打從心底里厭惡我。
亟不可待地吐出「等我」二字,我沿著房柱竄上屋樑,用匕首削開屋頂,竄了出去,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霧已散。
雨後的秋夜清瑩澄澈,天幕四垂,萬千星子如鑽石般閃亮。
立在柴房屋頂上的我,獨望蒼穹,深吸了口氣,難過得想去死的靈魂終於透過氣來。
我跟他本就不是一路人,從此,他走他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我造的孽,有什麼報應我自己擔,與他無半點干係。
這裡沒有山,遠望出去,小島四面環繞著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湖水。
我撮口為哨,暗夜裡鷹唳聲起,雪兒已撲扇翅膀掠下,歡快地歇落在我肩上。
身形一動,我已凌空掠起,落在距離柴門三丈外。
再見了,阿霽,我是殺手,沒工夫去為該死已死之人懺悔,我還有許多事需要去做。
我的長劍那是成為首席殺手時師傅所賜。
還有阿霽的長劍,我注意過,劍柄處的翡翠宛若凝碧,雪青色的絲線流蘇飄逸.他隨身之物,自然是傳世之寶。
除了劍.當然還有更重要的大事,也是我自投羅網的真實目的所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