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30章 照夜磯(一)
垂目望去,綺麗樓前車水馬龍,行人熙攘。
二樓姑娘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倚闌而立,笑靨含春地招呼著經過樓下、翹首張望的恩客。
我擺了擺手,示意老齊上前。
樓前金桂樹下,諸葛清著一襲月白軟羅袍,臉上蓄著笑,正與綺麗樓的常客——揚州長史寇慶德攀談甚歡。
我朝下努了努嘴,輕笑一聲,「安排這書獃子應付這些酸丁倒合適!」
老齊眯著眼,笑著說道:「本想著書獃子會對這種皮肉生意不屑一顧,沒曾想,人家又會算賬,又擅應酬,咱宮裡那麼多生意,他偏偏挑了綺麗樓。」
「怕是看上了樓里哪位姑娘……」我曬了一聲,「他的底細查得如何?」
「原來在陳留郡做書吏,官聲倒算清明,安賊叛亂時,不肯跟隨太守裴勝宗投降叛軍,逃了出來,在洪澤湖落腳,鄉里鄉親收到消息就去投奔他,漸漸成了氣候。」
「他沒有家室?」
「唉,聽說叛軍攻入陳留時,被亂軍衝散了,一家老小沒來得及逃出來,都被祭旗了.」
「敢情成了浪子?」
「浪子好啊!」老齊一笑,「浪子不會再自尋煩惱,沒心沒肺的,活得久。」
我又問:「這些是他告訴你的?」
老齊忙道:「我旁敲側擊地問了老七,又派人跑了趟陳留,找了郡守府留下的老吏,倒也把他的底細盤了個清楚。」
從綺麗樓頂舉目望去,夜幕降臨,浩浩然彷彿洪澤湖無垠的水面,群星璀璨。
我幽幽道:「水寨那邊可以著手安排了,人手要安排足,一刻都耽擱不得。」
*
重陽的黃昏。
黃昏里,瘦西湖畔懸挂彩色燈籠,璀璨芒然,沿著楊柳岸綿延,宛若火龍迤邐而行。
二十四拱橋上、水岸邊,人頭攢動,男女老少正扒拉著青石欄杆,殷切地注視著湖面。
湖色蒼茫,一艘艘懸挂彩燈的畫舫遊船正從四面八方曳曳行來。
為首遊船行至二十四橋,於水岸附近的空闊水域停下。
那船高蹺起的船頭似鳳首,船身寬敞,甲板上布置江南風格的庭院。
庭院內花木扶疏,菊英飄香,叢叢簇簇的,深紫流白。
花叢中央置戲台,伶人在台下圍坐,琴聲潺湲,笛聲悠揚,有美貌歌姬玉立台上,歌聲清脆婉轉,所吟唱歌詞也是極美。
遊船四周闌幹上、戲台四周,皆密密懸挂彩燈,足有數百盞,映得花船燈火璀璨。
離得近了,周遭百姓看得真切,頓時歡呼雀躍,口中高喊著「張大善人」。
張大善人正昂揚矗立船頭,身披暮色里仍舊顯眼的杏黃袍。
胸口金線團綉折枝牡丹富貴,袍擺金銀線密綉祥雲如意。
黃金腰帶鑲嵌各色寶石,五彩斑斕的,在夜幕下熠熠生輝。
腰間掛著硃紅色緞串綉珠葫蘆,垂下的金色流蘇在晚風中翩然飛舞。
頂頂難得的是,大善人不帶半點架子,大金元寶似的身體托著一張肉包子似的胖臉,朝著擁簇的百姓頷首行禮。
揮手致意時,大拇指上的虎骨扳指,號稱漢高祖曾經佩戴的虎骨扳指,晃得人眼都花了。
如此顯貴的派頭,即便如今遭了難的天家都自嘆弗如。
張大善人和聲問候百姓,還說,「今兒個悲田坊又接進來好些個孤兒,唉,都是鄉下飢荒死了家人的,沒事,來到坊里,衣食用度管夠,下午,我還去瞧了那些孩子唉,真是造孽,可憐見的!」
百姓唏噓一片,對他愈發當神一樣供著。
大善人垂目拭了拭眼角,抬起頭來,展顏一笑,道:「好了,重陽節可是我們揚州城一年一度的鑒寶會,說些個高興的,今晚受邀的客人,皆是江南地界上的名士,個個都帶了拿得出手的寶貝,給大家掌眼。」
百姓歡呼聲如潮。
青蚨錢莊從不缺寶貝,我挑了件頗為中庸、不引人矚目的。
此刻,我們所乘花船停在天啟花船的一側。
假扮成侍從的我,與另外一名侍從,並排立在假扮成莊主的諸葛清身後。
在這種場合,碧霄宮人出行,皆著青衫,佩青銅面具。
暫代莊主的諸葛清,一襲月白軟羅袍從容就坐,顯出莊主身份。
我沖老天翻了個白眼,曬了一聲,道:「二當家,你看看他,白白胖胖,圓圓腦袋、圓滾滾的肚皮,活像他腰上掛著的寶葫蘆,把人氣都吸光了,這種人善才怪呢!」
諸葛清莊主派頭十足,翹著二郎腿,欣賞著花船上的美女,手上捏著摺扇,輕打著節拍,莞爾一笑,「你說他像寶葫蘆,人家都說他是大肚彌勒,能容天下萬事呢!」
我咋舌,「這難道就是銀子光環?」
「那是!」諸葛清呵呵笑道:「誰像大當家你,出門就是一副小叫花的行頭,那會兒子,把寨子里的人都忽悠得夠嗆……」
現在處熟了,他不再怵我,說話膽子也肥了,搖頭晃腦道:「這副打扮,鬼都怕,無論誰見了,還不退避三尺。」
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師傅說過,人跟狗一樣欺軟怕硬,寧要人怕,莫叫人笑。
「看看,看看——」他手中的折傘指點著,「人家那身袍子可是巨鹿陳家的撩綾,比金子還貴,御用之物。」
我呲他,曬了一聲,「連皇帝都沒見過,還御用之物呢?!」
他懟我,「好像你見過?!」
不但見過……唉,往事不堪回首。
連忙轉移話題,一向見寶眼開的我,眯眼瞅著,問:「嗯,那腰帶有啥說頭嗎?」
「那些紅綠寶石咱就不說了,腰帶正中那枚亮閃閃的玩意兒你可認得?」
「貓眼石唄。」後半句我省了,崔妃簪子上也有一枚.
「那可是南洋尋來的貓眼石,嘖嘖,足有鴿蛋大小,你說,誰看了不得上前巴結著?」
正說著,渾身寶氣的張大善人正捶胸頓足、痛心疾首,「江南魚米之鄉,為了朝廷,糧食都運往西京,百姓吃不上飯、餓殍遍野,這世道,簡直不讓人活了!」
百姓也捶胸頓足、怒罵如潮,俱拱手道:「手執金刀起東方,仰仗張大善人了。」
張大善人駭得連忙擺手,顫巍巍地捂住心口,急聲道:「某隻為百姓福祉,那是謀反,大逆不道的罪過,說不得說不得啊!」
我擰眉,「『手執金刀起東方』是什麼意思?」
又到了賣弄的時候,諸葛清搖頭晃腦道:「民間有讖語,隋那會兒,到處都在唱「楊花落,梨花開。結果李唐代隋,如今,說的是東方有人能代了唐。」
「就他?」我樂了,記憶中的皇帝,一定得是父王那樣清雋雍容,溫煦矜持,眼前這尊彌勒佛半點沒有人間真龍的氣勢。
我眯起眼,掃了一眼周圍亂鬨哄的百姓,冷冷道:「如今的朝廷怎麼回事,任由百姓胡言亂語……」
諸葛清回過頭來,打量著我,若有所思地問,「我們碧霄宮跟皇家有什麼關聯?」
我搖頭。
「那你,」他忍了忍道:「不像碧霄宮的少主,更像皇帝的……?」
他不就想說我是朝廷的爪牙嗎?
面對這麼個酸儒,我對之以社稷大義。
那一番陳詞濫調出口,對朝廷一肚子不滿的諸葛清幸災樂禍的一笑,「前日遇到刺史府文書,如今的揚州城早已群龍無首!」
怪不得綺麗樓的常客有好幾日未見了,我問:「刺史呢?」
「朝廷調劉展來江南,實為設局,要將他誅殺。誰知人家防了一手,帶了七千兵馬過來,連續取了毫州、楚州,眼下即將渡河,入主揚州,刺史李桓已率部連夜出逃。」
「百姓倒也不慌?」
「劉展手持江南道印信,宣布李桓是叛賊,他御軍嚴整,即便入主揚州,百姓也沒什麼好擔憂的,只當看戲。」
「朝廷為何要對付劉展?」我不解問道:「這劉展過去也在陳留,這些年在江淮一帶阻擊叛軍,對朝廷有功,沒幾年就升到了宋州刺史。」
諸葛清壓低聲音道:「都是那讖語惹的禍。」
「什麼禍?」
唰開摺扇,掩住臉,諸葛清偏頭悄聲道:「這些草民真能瞎掰扯,那句話跟姓張的扯不上關係。」
「那是誰?」
「『金刀』指『劉』,『起東方』與『展』意合,『手執金刀起東方』暗指劉展會取代大唐獲得天下。」
「哦,原來劉展被朝廷盯上是因為這。」我冷聲道:「什麼讖語,簡直是胡扯,八成是哪個唯恐天下不亂的酸儒編出來的.」
諸葛清沒應我,摺扇朝前指了指,只見船頭的大善人立刻換了張笑臉,拍著胸脯道:「我宣布,咱們天啟的寶貝換了銀子,全部拿去南洋採買糧食,天啟米鋪平價供應,讓江南百姓都能吃得上飽飯。」
同一句話,別人記住了糧食,我聽到的是銀子。
百姓激動地聲聲高喊「天啟……」
正是天啟銀樓的天啟,不但有銀樓,還有米鋪、漕運.好像天下的生意都讓他們天啟張家給做了。
在歡呼聲中,張大善人緩步踱下船頭,他的人雖胖,行動倒是敏捷,不一會兒,便已立在花船中央的戲台上。
好戲即將登場。
很不服氣地盯著那胖子,我嘆了口氣,「便是當今皇帝下江南,恐怕都輪不到如此擁戴。」
諸葛清搖頭:「當今皇帝寵幸奸佞,囚禁太上皇,可謂不孝,賜死建寧王李倓,可謂不仁。說到劉展,人家也是有功之臣,皇帝聽風就是雨,暗行陰謀詭詐之術,如何能讓天下人臣服?」
我幽幽一嘆,「朝廷大事咱也管不了,算來,劉展與朝廷之間肯定要爭出個子丑寅卯,到時候還不知會惹出什麼亂子,碧霄宮的產業,才是我首先需要考慮的。」
諸葛清舉目望天,悠悠道:「如今的李唐朝廷只剩下小半壁江山,按下葫蘆起了瓢,江南地界的大王小王、大匪小匪,反正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江南的天快黑了!」
天已黑。
戲台上表演歌舞的伶人已退下,張大善人宣布——鑒寶大會正式開始。
有杭州的客人帶來草書大家張旭的《十五日貼》,也有蘇州客人帶來了魏晉大家的畫作
心中思慮著揚州危在旦夕,既然李桓落敗,朝廷肯定會有新的部署,會不會動用平盧的軍力,那些傢伙戰力勇猛,絕不是善茬,劉展會不會與叛軍勾結,也許叛軍已經南下
思索著,忽聽有人驚聲喊「照夜磯」。
尋常人不懂,照夜磯不是夜明珠,而是夜光枕。
顧名思義,夜晚的時候,它最亮,比天上的月亮還要亮。
此刻,戲台四周的燈光全部熄滅。
花船幽深處,彷彿璀璨星辰落於人間,光華似清漣般蕩漾而出,淺碧色的柔光,照亮了江南蕭索的秋夜。
那玩意我不但見過,還躺下枕著歇了歇。
曾經的雪兒,聽說王妃從韓國夫人處借來了寶貝枕頭,特地在傍晚時分,忽悠偲哥哥一起潛入王妃的閨房,爬上王妃的寶榻,體會了一把。
甚至還逗偲哥哥說,要娶我得用照夜磯做聘禮。
在如潮的嘖嘖讚歎聲中,我自告奮勇登上花船,隨眾人上台掌眼。
通體如碧,觸手溫潤,瑩光澄澈,照的方圓三尺內光華煥彩。
卻不是夜光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