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
魯三問瞬間沉默了,一時間千言萬語,似乎被堵在了嗓子眼裡,沉默良久,終於還是開了口:
「陳兄,我相信你寓於田園之心懇切,歸隱田園當然好了,做個富家翁,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哪裡能比這更逍遙?更快活?」魯三問頓了頓,繼續說道,「但,只是從你先前的種種話語中,我倒是還看到了一點東西,只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啊。」
「恩?」陳崇虎一愣,有些不解,「什麼東西?」
「仁心!」魯三問鄭重的回答道,「陳兄剛剛在觀看行刑時,曾自言到,炳燭之名,孰與昧行乎,再加上陳兄先前在岩洞中,那根本做不得假的發自內心的憤怒,讓我深刻的體會到陳兄對百姓的體恤和憐憫,我雖然來此縣時間不長,卻也聽聞過陳崇虎之仁望,此仁心之一」
「其次,陳兄矢志報國,並付諸行動,雖未成,但任有兼濟天下之志,為國為民,所謂不以成敗論英雄,此乃仁心之二,」
「再次,陳兄已然決心歸隱田園,卻還憂思怪罪己身,愧疚之意,昭然若揭,此仁心之三!」
「故而,我觀陳兄,頗有昭烈之遺風也!」
魯三問如此說道。
「昭烈?劉皇叔?」陳崇虎笑笑,搖頭說道,「我之仁義,小仁小義也,只可救小民,不可救大國,如何能比得上皇叔之仁德?」
「陳兄此言差矣,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過分的追求仁義,便失了自然,只為了求得認可而仁義,便成了虛偽,而陳兄不以自己為仁義,卻履行仁義之事,豈不為仁德乎?」魯三問繼續說道,「不知陳兄是否了解劉皇叔?」
「略有了解。」
「恩,陳崇虎既然了解,定然知道,如今一直有論調,說劉皇叔真大耳賊也,乃是滿口仁義道德的虛偽之人,如何能稱得上是英雄?此言我不評價,但我行走江湖以來,向來認為,識人,不能看他說了什麼,要留心他做了什麼。」魯三問繼續說道,「皇叔被人追殺時,仍攜民渡江,道:夫濟大事者,必以人為本,今人歸吾,吾何忍棄之?此為皇叔之仁心。」
「結義兄弟被殺,皇叔家業已成之時,卻力排眾議,舉國伐吳,以皇叔之見識,竟然知道此舉是拋棄了江山,拋卻了基業,拋棄了一生的打拚,但他依然義無反顧,自古無情帝王家,有義兄弟僅此處,此為皇叔之仁義。」
「大將黃權投降曹魏,失漢中,乃三巴不振,此為割蜀之股臂也,但皇叔卻不傷其妻兒,道:孤負黃權,權不負孤也。此為皇叔之仁德。」
「昭烈昭烈,其心昭昭,其行烈烈,此為真英雄乎?」魯三問這般問道。
「真英雄也!」陳崇虎回道。
「自然是英雄,」魯三問繼續說道,「身為英雄,所行的自然是正事,但君不見,皇叔四十歲時,仍織席販履,一事無成,昏昏碌碌,卻依然有著憂國憂民,再造大漢之心,此為志存高遠也,往後數十年浮沉,屢敗屢戰,終三分天下,信念何其之堅。」
「而陳兄你先前所言,曾多次輾轉各地,為報國家付諸努力,哪怕失敗,也從未懷疑自己所堅持的方向,正如同皇叔一般,乃是難能可貴的英雄之志,畢竟如今國家積弊已久,外憂內患,該往何處走?該如何走?無人知曉答案,但陳兄依然堅定心中的想法,毫不動搖,這如何不能稱之為豪傑?」
陳崇虎苦笑兩聲,不說話,是不知該如何說,他當然毫不動搖,他當然堅定……
因為他親眼看過啊。
「陳兄,我說這些,並不是想要左右你的什麼決定,也並非是勸誡」魯三問繼續說道,「只是我覺得,你如今正值壯年,比起十年前有了更多的底蘊和沉澱,如果僅是因為一時失利,還有一個什麼勞什子方士莫名其妙的讖言,便放棄了自己堅信的事業,余大來說,是國之不幸,於你來說,是褻瀆信仰,真的不值啊!」
魯三問似乎是感同身受,不吐不快,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心裡話全說了出來。
陳崇虎今天沉默的次數格外的多,也沒轍,只是笑笑,默默的又斟了一碗酒,大口大口的往嘴裡灌著。
酒勁似乎也漸漸上來了,夜色漸沉,繁星點點,等陳崇虎回過神再看向魯三問時,他整個人不知何時已經趴在了桌子上,眼睛半閉半睜之間,只剩下嘴裡還喃喃道:「不值……不值啊……」
陳崇虎靜靜的看著,不知在想些什麼,不由的看向窗外,看向遠方,回想魯三問剛剛說的這些話。
「信仰嗎……」
…………
翌日早上。
陳崇虎今天難得的沒有早起出來站樁,昨兒個喝趴了魯三問之後,他又一個人自斟自飲,喝的昏天黑地,一直到日上三竿才掙扎的從床上爬起。
以他如今變態的體質來說,宿醉后倒是頭不疼,眼不花,只是略微有點昏沉,出到門外冷風一吹,打上一個激靈,便徹底回過神來。
小院中還有殘雪未消,明明年後已經算是春了,卻還踩著冬日的尾巴,叫它頑強的留在春日裡,或許還有幸能看到一絲春意,也比那些勞什子蟪蛄,螟蛉之流幸運的多。
陳崇虎眼前看著景色,心中卻無景色,不知怎的,昨晚魯三問那激動的酒後之言,卻像是紮根到了心裡,心痒痒的同時,又感受到了前所未有萌生的悸動。
……
「喵」
就在陳崇虎發獃愣神之際,卻忽然感到褲腳邊傳來了拉拽之意。
陳崇虎低頭一看,一隻心寬體胖比得上彌勒佛的肥貓正諂媚地趴伏在他面前,在他前面還擺著一隻死老鼠,似乎在對著陳崇虎這尊邪神進行著什麼不為人知的祭祀儀式。
這肥貓正是翻金,半月前從孫婆婆那抱回來的肥貓,這才養了沒幾日,居然又胖了一圈,已經快達到一步三顫的地步。
大概是在陳崇虎這兒常能見些葷腥,算是幸福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