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舐犢情深
扶蘇感覺有一股清涼之意從額頭傳來,頓時讓自己原本頭疼欲裂的神經緩解不少。
扶蘇緩緩睜開雙眼,一雙素白修長的雙手迅速從額頭上移開,而之前那一股清涼之意也隨之遠去。
一名神色擔憂,眉頭緊蹙的婦人出現在扶蘇視線內。
只見其身穿黑色直裾袍服,腰間系著以金鉤固定的紅色寬頻,潔白的脖頸被朱紅的瑪瑙映襯得愈顯光彩照人
渾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絕非凡俗的貴氣。
即使是緊緊蹙起的眉頭也抹不掉那如畫眉眼間的難言風情,反倒平添了幾分欲說還休的嗔意。
若不是眼角那細微的魚尾紋暗示著主人的年紀,怕是會被人誤以為是剛剛初婚的新婦。
「吾兒感覺如何?怎的無緣無故就倒在了大殿之上,身體既然有恙又何必強撐上朝呢?」
充滿關切又隱隱暗含些許責備的話語傳到了扶蘇耳中。
「若是為了展現主見報負又何須急於這一時?
日後久居朝堂,總有的是機會。
縱使這是爾第一次入朝參議,但也不值得如此作態,為此反倒把身子給熬壞了」
扶蘇卻是迅速將眼前這張雍容華貴的臉龐在腦海中檢索起來,最終定格在了一個名字上——鄭夫人。
秦時的後宮制度將諸妃嬪分為八級: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
但秦始皇一生始終未立皇后。
因此夫人在此時的秦宮內便是品級最高,而鄭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更重要的是,她是扶蘇的生母。
扶蘇剛剛還頭疼的神經在劇烈腎上腺素的分泌下瞬間失去了存在感。
扶蘇以手扶額,掩蓋自己略顯慌亂的神情,強自鎮定道:
「兒臣過錯,讓母妃擔憂了。
但兒臣當日上朝之初並未有不適之感。
只是第一次參加朝會,未曾料及時間如此之長,準備倉促了些。
加之又被殿內涼風吹拂,可能有些許風邪入體,方才體力不支。
兒臣怎會強自損傷身體
這七尺之軀既要報效君父,還要承歡母妃膝下,又豈會自輕自賤!」
鄭夫人此時才略有寬心,舒展了些許柳眉道:「吾兒向來溫良篤厚,料想也不是那爭寵逢迎的性子
汝父皇對汝殿上對答頗為讚賞,見爾暈倒於殿後立刻就派了太醫令前來診治
只是可恨那太醫令無能,把了幾次脈后還是說不出個所以然,只道爾是體虛。
又逢夏日暑氣入體,開了幾劑溫養湯藥便退走了。
如今既然醒轉過來,看來那太醫所言不虛,料想已無大礙。但湯藥還是要遵醫囑服用,補足元氣。」
扶蘇心中直呼僥倖,果然越模糊的借口才越不容易被識破。
依這鄭夫人對扶蘇的溺愛,若真信口胡謅些借口與那太醫令所言有所出入,怕不是有人要人頭落地了!
鄭夫人說話間還不忘令身旁侍候侍女將湯藥端來,打算親手喂自己的兒子服下。
扶蘇見此情形,哪敢讓鄭夫人繼續,慌忙言道:
「母妃!兒臣已非昔年垂髫小子了,這種事何須母妃親力親為?兒臣自飲便是」
說罷也不管那湯藥涼熱,劈手從侍女手上奪過,徑直一口灌進肚中。
鄭夫人眼見著自己兒子好似有了些許羞惱,也就不再強求。
只道是扶蘇年歲漸長,凡事都要親為不願再受束縛。轉而提起殿上之事道:
「吾兒此次直斥丞相所言,率先在陛下面前陳述分封郡縣之利弊,可是出了好大風頭
朝中諸臣都是一味景從那王綰,卻無人知曉汝父皇心意。
只汝和那廷尉李斯所言甚得陛下之意,吾兒當真是長大了。」
扶蘇聽后心底卻唯有苦笑,當時還是有些許倉促了,還是應該消化罷扶蘇的記憶才能更好代入進去。
直接怒斥丞相很明顯不符合扶蘇曾經的人設,只是鄭夫人過於溺愛扶蘇,對政事不夠敏感才沒有發覺。
那日朝堂之上,上至嬴政,下至親近宦官估計都有所奇怪了。
不過既然已成事實,也就無須煩惱了。
而且也並不是一無是處,畢竟第一次上朝就明確表明了自己的政治傾向,得了嬴政讚許。
更何況,若是散朝時自己還理不清身份,連向何方去都不知曉。
到那時,自己便只能佇立原地,他人疑心必然頓起,解釋起來可就更為艱難了。
但面上仍是做出一幅年少自信模樣,附和鄭夫人道:
「這是自然。今後孩兒要讓天下之人都知道,吾扶蘇既已加冠,便可獨當一面!」
應該很符合這個年紀的少年心性,扶蘇如是想到。
不錯,通過對扶蘇記憶的吸收,扶蘇知道而今的扶蘇剛剛舉行完加冠之禮,已是弱冠之年了。
這也是為何之前鄭夫人說扶蘇是第一次上朝不必操之過急。
因為在加冠之後扶蘇才成為古代真正意義上的成人,有了真正的政治參與資格。
之後便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鄭夫人聽了自己寶貝兒子的豪情壯志,心中更是歡喜。
欲要再言,卻聽得一聲尖細之音高唱道:「陛下駕到~」
不由心中一驚,慌忙從床榻邊起身行禮,殿中侍者早已烏泱泱跪倒在地。
扶蘇心頭更是驚顫,立刻直起身來準備下榻見禮。但終究身體未曾完全康健,動作較之尋常遲緩了不少。
因此還未來得及翻身下榻,曾經在殿上以餘光偷偷掃過一眼的那襲黑色袍服身影便出現在了面前。
嬴政大袖一揮,對正在掙紮起身的扶蘇道:
「既然有恙在身,便不必拘禮了,安心養病便是。」
隨即向鄭夫人微微頷首,道:「起來吧,爾自扶蘇暈倒便來此勞心勞力,連午膳也未曾用過,端是辛苦。
朕命御廚煲了雞湯一會送來,爾還是要飲食如常,莫要傷了身子。」
鄭夫人心內激動不已。
自從扶蘇漸漸長大以來,嬴政去自己寢宮次數可謂是屈指可數。
後宮新人如過江之鯽般層出不窮,更有攻滅六國之後的諸國妃嬪入於六國宮,後宮粉黛何止三千。
自己早已清楚所處的尷尬境地,毫無奢望於重獲寵幸,全部身心都撲在了扶蘇這唯一的子嗣之上。
今日嬴政卻對自己如此關懷,鄭夫人甚至眼角都有些濕潤,染上了些許水霧。
嬴政始終以朝政為重,這後宮妃嬪雖說不至於被視為紅粉骷髏,可對其也只能是調劑罷了。
史記曾載,嬴政規定自己一日之內要看完一石文件方可休息。
秦時的一石摺合到現代大概四十到六十公斤,將近一位成年女性的體重。
要知道,著名的《雲夢秦簡》近四萬字,總共也就十石之重。
嬴政每天都要看這麼多字數的簡牘,可見其工作強度之高,妥妥的工作狂。
鄭夫人激動難已之際不提,嬴政卻已轉身直面扶蘇。
狹長的眼睛透出深邃的幽暗,嬴政緊緊盯著自己這個在朝堂上一鳴驚人的長子。
眼中不知是關切多些還是審視多些。
扶蘇的冷汗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