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殮身之人

「咦，有人！」我們剛來到竹林外圍，遠遠就見林邊我和娘的屍身旁有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白莫顯警覺地示警。

「是----是那兩個拘魂搻煞嗎？」

竹林的光線太暗，經他這一說，大家不由得緊張起來。過了一小會兒，白莫顯才搖頭道：「不像，是兩個人！」

我小心翼翼探上去，一看之下，心中驚懼頭皮發麻道：「是童老大和小線頭！」

「什麼？那個奇醜無比的半老頭就是童老大？他們來幹什麼？」小迷糊一聽火冒三丈。

「你----你笨死了！」這時，且聽童老大恨恨地打了一下小線頭的頭道：「他們兩個早就死了，你怕什麼？」

「就----就是因為死了-----才可怕。老大，我們---我們還是不要干這傷天害理的事了。趕緊把他們兩個葬了吧！」

「屁！老子才沒這份工夫！我帶你來不是讓你來當如來佛祖的我告訴你！那，你去替我把風，我看到過秦大奶奶脖子上戴著一根金鏈子，頭上那枝珠釵也值幾個錢，我去給摘下來，回頭當了，咱哥倆買酒喝！」

卻原來，童老大是來偷竊我娘的財物的。一聽這話，大伙兒不禁怒從心起。白莫顯咬牙切齒道：

「真是忍無可忍了，我要讓他們嘗嘗，神經錯亂是什麼滋味！」他臉色鐵青地搖身一晃，立時化作一道白影去了。

「嘻嘻，寶寶你看著啊，看我們怎麼為你出氣！」小迷糊也不甘落後，調皮一笑，化作一團粉色薄霧飄進風中。

艷日晴空的山野突而颳起了一陣陰風，四面八方掠向兩人，林間所有竹枝竹葉都飄向了同一個方向，形成「千葉所指」的怪現象。枝葉相擦，發出令人膽戰咕咕怪聲。

「童----童老大------」小線頭覺察到異樣，臉色剎時變了，哆哆嗦嗦去扯童老大衣服。童老大正捋了袖子，翻過娘親的屍身，在她頭頸處摸索著。不耐煩地掙了掙肩道：

「別吵我，就快摘到了。」

「不---不是的，童老大，你看，這些竹葉---好好怪異啊！這----這荒山野嶺的，會不會有---有鬼啊---」

「是是是，有你個膽小鬼！」童老大不屑地回頂了他一句，起身來甩手拍了一下戰戰兢兢的小線頭：「你他媽真是白養活你，就你這點兒膽！看看吧，這不就到手了嘛！」他得意洋洋地拋起手心一樣閃閃發光的物品，正是娘親的金鏈。

正當這時，林間突而一暗，呼呼的陰風卷著一層粉紅色煙霧裹襲而來，立時伸手不見五指。空氣中漾起越來越濃的血腥氣味，無數竹葉脫枝而走，獵獵作響，飄向兩人。

「什----什麼人？」童老大用手揮開刺向臉頰的竹葉，這才感到有些毛骨悚然。用力瞪大了眼珠察看周圍，沉聲探喝。

「童——老——大——我死得好慘——賠我命來——賠我命來！」幽暗的林間突而飄來娘怨戾的聲音，我心脈一振，仔細辯聽之下，才知是小迷糊捏著鼻子在模仿娘親的聲音。

「啊！」且聽童老大一聲驚呼，用手撫著臉，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且原來，就在他轉身之際，兩片竹葉劍般削過他臉頰，在他左臉上畫出一個滲著血絲的「X」。

「老----老大！你---你後面！」小線頭突而指著童老大身後，渾身戰抖。童老大順著他手指方向，慢慢地轉過身去，卻見我娘正直挺挺地坐起身來，血痕斑斑的臉蒼白地如同臘塑，兩眼射出怨毒的邪光，口唇不動，卻傳來令人崩潰的聲音：

「還我的鏈子！我的鏈子——」

我開始顫抖，一日前的所有記憶，再一次清晰地浮現上來。娘親的臉，早已是面目全非，可我多麼希望是她真的復活了，還能像以前那樣，笑著叫我的名字，用纖長的手指愛憐的戳我的額頭：

「小小孩子，不許調笑你娘！」------

「娘——」我情不自禁向前走去，神情開始迷離，分不清是夢是真。纖翠急忙拉住我：「寶寶，別過去！」她轉頭對陶老伯道：「爺爺，是小迷糊的『迷魂花粉』！」

「哼，這個小迷糊，又糊來了！」陶爺爺顯然有些反感，可卻並沒有阻止她們胡鬧。我不忍再看，愴然地偏過頭。纖翠姐姐無言地走上來，將我整個臉面擁進懷裡，輕輕拍著我後背。

纖翠姐姐身上涼苦而微腥的竹蛇清香，漸漸驅散了我離亂的迷惘。埋臉在她微豐的胸膛，聽著她輕捷有力的心跳，突而一種莫名的羞怯從心底升起，我無所適從地掙脫開去。抬眼偷望，幸而她們都在全神看著前方，並未注意到我此時早已紅成一片的臉。

「啊----啊————！！」竹林間爆發出童老大驚恐至極的叫聲：「你----你你你-----你別過來！別過來！」我回神去看時，他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還我的鏈子！——賠我命來！——我死得好慘——」「娘」繼續瞪視童老大，聲音愈發凄厲。

「不----不是我！不是我殺你的！你----你別過來，你別過來！」童老大滿臉臘黃的肉都開始抽動起來，聲音幾乎虛脫。小線頭早已嚇得癱軟在地，尿了一褲子，哆哆嗦嗦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

「冤---冤有頭，債有主，殺你的是林子蘭，是---是熊雄，你別來找我！別來找我！鏈---鏈子還給你，還給你！我不要啦——不要啦——」童老大果然強捍，劇驚之下，居然還有如此清醒的意識，他使盡渾身力氣站起來，將手中金鏈砸向我娘，扭轉頭跌跌撞撞向林外跑去。

滿天竹葉突而箭一般標射向他，凄厲的慘叫聲不絕於耳。只見童老大渾身上下，插滿了竹葉，片片入體分許，雖不足至命卻也是疼痛難當。此間的他哪還顧得這些，雙臂護住了雙目，滿臉鮮血地冒著葉雨箭陣向林外逃奔。狼狽不堪的身影殘蝶般東沖西撞，狂亂的吼叫聲驚震四野。

「哼，逃得倒真快！不叫你痛上三天，也叫你瘋上三年！！」小顯莫飄然落回天幕中，尤不解恨地望著一幕之隔的小線頭。有天幕的阻隔，小線頭卻是看不見近在咫尺的我們。

「哼，便宜了那小子啦！」小迷糊也隨即現身在天幕外，轉頭對我們道：「剩下那個，嚇得昏過去了，怎麼辦？」

「我去弄醒他！」陶爺爺一臉嚴肅，慢步走出天幕，朝地上昏厥的小線頭輕輕一揚手，一層綠瑩瑩的竹氣隨即化作極細的一縷，鑽進他鼻孔之中。我們正在迷惑，眼前卻發生了出乎我們意料的事。

小線頭幽幽醒轉，睜眼之時，林間一切已恢復如常，地上安靜地躺著我和娘的屍體，彷彿剛才的一切只不過大夢一場。他怔怔地坐在地上，背對著我們，陶爺爺正在對他輕輕地說話，聽不清究竟說了些什麼，卻只見小線頭突而嚎淘大哭：

「秦大奶奶！寶少爺，你們死得慘哪！------小線頭幫不了你們呀，我叫你們走，你們怎麼就不聽呢！」

「小夥子，我老人家果然沒有看錯人，你還確是個忠厚之人，快快回去找幾個人來，好生安葬他們母子，我保證你沒事！」

小線頭聞言精神大振，他不知如何壯的膽，爬向娘親，拾起童老大丟在地上的金鏈子系回娘的脖子上。轉頭對陶老伯不停地磕頭道：「謝謝您老神仙！謝謝您！謝謝您！我這就找人去！」他立起身來向林外跑去，轉眼不見。

「爺爺，你究竟對他說了什麼，他為什麼會這樣啊？」纖翠不解地問。陶老伯撫著我的肩膀道：

「寶寶和他娘的身後事，由他們人來安置總也好過我們這些化外之身啊。我聽寶寶所講，知那小線頭良心未泯，便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相信他會兌現承諾的！」

他抬頭望著遠方，眼中閃耀著悲憫和智慧。竹林間的風，輕輕地吹著，沙沙的竹浪聲安撫著我忐忑的心。

果不出其然，小半時辰后，小線頭帶回三個十七八歲的力壯小伙，背著鐵鍬鋤頭。四人開始在竹林邊挖起了坑。

「寶寶，你跪下！總算他們予你們母子有殮葬之恩，你磕兩個頭以示還謝吧！」陶爺爺鄭重的囑咐中，我長跪地下，目送那一鍬鍬黃土漸漸掩埋娘親的臉。回頭看向自己的屍身時，那張熟識的臉上是猶帶著安祥的微笑的。

——「寶寶，你為什麼還笑？你不恨他們了嗎？-------」不知為何，我會在心底深處對自己說這樣的話，或許，我終究不能對昨日的慘劇釋懷。

陶爺爺和大家一直在天幕內陪伴著我，目送著那四個人影收拾完器具，向著林外漸行漸遠。陶爺爺嘆了口氣道：

「今天歸竹聚氣的功課，改天再教吧！孩子們，我們回翠濃軒吧，讓寶寶再陪他娘一會兒！」陶爺爺果然了解了我，招喚起小迷糊他們回竹林而去。

午後的日光開始轉向，溫和地照在我身上。竹林飄散著淡淡的竹茹芬芳。

我長跪在地上，孤單，而不孤獨。

恍如隔世地抬起頭，第一次感到，人世間的陽光，是這般的明媚亮麗！我貪婪地吸進一口氣，輕輕合上眼瞼，擠落兩粒溫暖的淚珠。

那日光中，是帶著淡淡陽光清香的---------

我不曾注意到，在我身後，悄立著一個火紅色的身影，欣然而羨慕地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