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竹林孤魂
飄飄忽忽中,有種醉酒後站立不穩的感覺-----
「這是怎麼回事?我剛才還和娘正吃著我最喜歡的酒釀湯圓的,我沒發病啊,為什麼雙腳一點力氣都沒有?感覺-----感覺像在飄!-----」
我努力地動了動雙腿,卻感覺不到自己身體有任何動作。
「這是怎麼回事?這----這是在哪兒啊?----」我望著眼前陸離怪誕的景象,頭腦中一片迷茫。
今晚正是月圓,我能感受到,月光撫摸我後背的柔和,帶著淡淡涼意的。我的眼前,是一片銀黃色不知名的物事。銀色的是月光。那黃色的、帶著支離的碎葉一樣的是什麼呢?還有一根根長長的,上細下粗,像棍子一樣的東西林立在我周圍-----
四周安靜極了,靜得遠處哇哇的夜鴉聲,顯得是那麼大。不!它正在飛過我頭頂!是頭頂嗎?又或者是後背??
「娘,-----娘?-------你在哪兒?寶寶好害怕------這是哪兒呀-----」
我重複著這樣的話,確信自己的聲音已經很大。可是我聽到的,卻只有幾聲細弱得比呼吸更難捉摸的迴響。而且,它們正在向著四周飄去,流瀉進月光里,散發著令人膽戰的寒意!
我聽著自己萬分詭異的聲音茫然四顧,心裡越來越陰冷。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懼感,正從我身體里抽絲一樣的滲出來,滲出來------從每一個毛孔中往外溢,帶動起更大的恐懼------
「嘰——」一聲促短又刺耳獸鳴從我下方響起。我低頭看,一隻暗紅色,像狗兒一樣長著大尾巴的動物閃電般竄了過去。我正在驚異自己何以會有如此靈捷的視覺,鼻中已聞到一股甜甜的野玫瑰花的香味。
一個十五六歲,長著月色一般清秀面龐,穿著粉紅色紗裙(事實上我只看得到她的裙擺,像一朵盛開的玫瑰花一樣的裙擺。)的小姐姐,手裡抱著一隻灰白相間的野兔,來到我下方。她打了個哈欠,抬頭朝我皺眉道:
「原來你在這兒啊,我找了你半天呢。說說吧,你是哪兒的小鬼,到我們翠濃竹林幹什麼來了?」她的聲音很奇特,聽著讓人犯困。
她也不過大我幾歲的樣子,居然叫我小鬼,我不禁有些生氣,扭轉頭不理她。她側轉頭來,十分不滿地瞪著我道:
「你神氣什麼呀,不就當過幾年的人嗎?只要我們努力,總有一天也能變成人,有什麼好得意的------」她咋咋呼呼說著些我聽不懂的話,突然顯得很生氣地把懷裡的野兔往地上一放,低頭道:
「小琳,快出來,快來看小鬼!」
她話剛說完,我眼前一花,地上哪還有什麼野兔,居然見到一個與我年齡相仿頭扎兩個小圓鬏的小姑娘揉著眼睛,極不情願地站了起來:
「姐姐,我正睡得好好的,你幹嘛吵醒我呀----」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個夢吧?或者--------或者是我眼花??可我分明的知道自己在急促地呼吸,慢慢,慢慢地睜大眼睛-------
「鬼---鬼啊!」我使出渾身的力氣,大叫一聲。四周圍飄飄洒洒震落下無數細長的東西,拂過我周圍。——是竹葉,枯黃的竹葉。
本能告訴我,必須儘快逃離此地!可我的腳,我的腳完全不聽使喚,跟本不像長在我身上!
我幾近崩潰,恨不得立時就昏死過去,可偏偏仍要清醒地面對下方這個對著我的驚恐,訝異又不忿的小姐姐。
她皺起眉的樣子仍然是月色般的秀美,可說出來的話,一點都沾不上美的邊:
「呵,我有聽說過賊喊捉賊的,還真沒見過鬼喊見鬼的呢!告訴你,我是妖,野玫瑰花妖!——你才是鬼呢!」
我的意識中,只有鬼是可怕的,至於妖為何物,卻並不知悉。聽她這一說,先前的驚恐稍減,可不快更甚,我顫顫慟慟頂了她一句道:
「你胡說,我不是鬼!-------不是-----------」我終於聽到自己哭出聲來,不管是因為生氣還是后怕,總算還是挺得住的感覺。可底下卻傳來更為不屑的蔑笑聲:
「切——看來,你還不知道自己死了呀。告訴你,剛才竹林里鬼鬼祟祟進來三四個人,從麻袋裡倒了兩具死屍在林子里,扭頭就溜。整個過程都被西山黑太子鄔小關撞見了。我剛過去看過,一大一小,像是對母子,七孔流血,死得很慘,像是中毒!那女的穿著一件灰白底藍邊的粗布裙襖,頭上插著一枝新鮮的紫菊花,長得很美呢。而那個小孩,衣著樣貌,就和你一模一樣-----------」
紫菊花------紫菊花!我腦中突閃過一個溫馨的畫面。——夕陽的殘輝中,我從身後拿出一朵偷偷從園裡折的紫菊,插在娘的髮髻邊,看著她幸福的笑容-----
那時溫情,正被驚懼一點點吞噬--------我腦子開始空白,思緒剎那滯停!小姐姐還在證明著我的無知,聲調變得極不友好:
「你還不信?你不信,睜大眼睛看看自己到底在哪裡!你都離地兩丈,腳不著地地飄浮了,還以為自己是人啊?---------「
離地兩丈?
我極目下望,卻怎也望不到自己的腳。背後傳來唦唦的竹濤聲,無數枯落的竹葉從我身畔擦身而過,飄向前方那片銀黃-------
我恍若驚夢!
原來,那些上細下粗,像棍子一樣的東西是一棵棵竹子,而那片銀黃色的,是落滿竹葉的地面!而我,竟是背朝天際,俯浮在半空中!
驀地,腦中無數個支離的畫面拼接,無數種數說不明的痛苦在血液中復萌。
「熊雄!不可以-------你不可以這樣----」
「喝下去,給我喝下去!----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爹------不要,不要啊爹-------啊------」
我聽到一陣無聲地撕裂聲——巨大的恐懼中,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子瞬間被扯開,散成許多糾結、矛盾,而單純的自己,插翅般向四周迅速掠散。
「啊!怎麼-----怎麼會這樣?陶爺爺!陶爺爺你快來呀!----------」
我聽到地下傳來小姐姐驚恐萬分的聲音,她好像看到了無比恐怖的情景,突然撒開腿,大叫著向竹林深處跑去。
我無心顧及她。
又或者,不屑顧及?不敢顧及?不能顧及她???
天啊,我到底是怎麼啦?同一時間,居然有無數種說不分明的感覺,徹底錯亂了----
我只清楚得知道,我不能留在這兒!儘管頭上的皓月星空,被層層疊疊的竹葉所掩,我還是奮力向上,穿過無盡阻擋,越飛越高,像離弦的箭,一去不回!
突然,頭重重地撞在某樣物體上。一層散著綠光的晶體張開天網,將我牢牢擋在下面。
「這是什麼呀?」我正驚怔著,感覺腳踝像被人繫上了一跟線,拽風箏般猛地下墮!我驚叫著,耳邊風聲呼呼,瞬間降下數丈,又回到了茂密的竹葉層下。
驀然輕飄飄一震,微微的暈旋中,我終於又被懸在了半空。
茫然中定了定情,眼前景象又將我攝住。在我周圍的竹樹之間,居然懸浮著許多個「我」。虛幻迷離,如影如真,或紅或藍顯現出不同的顏色,每一個腳踝上都圍著一圈綠色的光。
更不可思議的是,每一個我都在張口說話,或驚或怒,或喜或悲,場面極其詭異:
「怎麼回事?誰綁的我?再不放開,我就對你不客氣了!」赤紅色的我奮力扭腳掙扎。
「嗚------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白色的我正在哭泣。
「哈哈,真好玩,放風箏啊?」粉紅色的笑得無畏天真。
「我要走!放開我!我要走!」綠色的一直重複著它的要求----------每一個都像是某一時刻的我,可又都不像是真的我。
而我保持著沉默,任由心底的茫然,感受著這一切的無所適從。
「陶爺爺——你來了!你終於來了-------」底下又傳來粉衣小姐姐后怕的哭聲。我循聲望去,林間已不知何時來了好多「人」。
一個黑衣黑面,精靈的小哥哥,不停地搔著後腦,時不時和一個橫眉立目,滿面殺氣的小哥交頭接耳。
在他們前方,站著一個身著紅衣,頭戴一團火紅絨羽,眉目如畫的小姐姐。她抬頭望著我們,臉上漸漸顯現出一種悲愴的惘然,一雙迷人的杏眼,漸漸盈起了晶瑩。
「陶爺爺,您想想辦法救救他!」她的聲音像山澗的泉,流進人的心裡,撫平所有的傷痛。
「哼!小迷糊!看你乾的好事!」一個威嚴有力的聲音從我正下方響起,我這才注意到,我腳下還站著一個身穿翠綠紗裙,眼如朗星,神情淡定的姐姐。
她扶著一個體態斫長,面如冠玉,著藍綠衣帶,渾身散發著纖雅之氣的老伯(看他面貌,最多三十幾歲,卻偏生垂了一頭飄逸如瀑的長發,且根根雪一樣的白亮,我只得稱他為老伯了。)
在老伯的喝聲中,粉衣姐姐怯怯地低下頭,吐了吐舌道:
「我不是故意的,陶爺爺!我只是沒見過鬼,還是個有趣的小鬼,就想逗逗它而已-----」
「哼,還說不是故意——他還只是個小孩子呀,死得不明不白,一時忘了自己的死,已經夠可憐的啦。你這般沒頭沒腦,咋咋呼呼地亂說,嚇得他三魂七魄各歸各走。要不是我及時趕到,它就魂飛魄散了。到時候你就是作了孽,再修上三千年也休想成人成仙了!」老人的話雖嚴歷,語氣聽來卻句句透著和善憐愛。
那個被稱作「小迷糊」的姐姐縮了縮脖,眨眼應承道:「哦,小迷糊下回再也不敢了----」
「去!到竹子下罰站!」老人朝她欲怒還喜地甩了甩頭,小迷糊吐著舌,乖乖站到一棵竹樹下,雙手揪耳,畢恭畢正地罰起了站。
「爺爺,您先別罵小迷糊了。這個小弟弟還有救嗎?」翠衣姐姐溫柔的聲音,帶著關切,我不禁心中一暖。
冷不妨,渾身突起了一陣顫瑟,聽到無數個自己都在用各種聲調驚恐地呼號。地下的眾人面露驚色。
「不好啦,陶爺爺快看,它們------它們越來越淡了,快要消失了?」紅衣姐姐快步走上,緊張地扯住了老伯。與此同時,我也清楚地感受到身體被某種力量迅速掏空的感覺,張嘴欲呼,卻無端地怎也發不出聲音來。
那老伯眉宇間一直掛著如履薄冰的警慎,此時再不遲疑,右手在身後一抄,竟變戲法般抓出一把新鮮的竹葉,輕喝一聲向空中撒出。
只見百葉齊飛,眼前一點耀眼的綠色襲面飛近,就在我下意識閉眼閃躲的剎那,一股沁心入脾的涼意打了我一個激凜。方才的虛空不適驟然消褪,各種聲調的「我」也在那一瞬間,落入一片寧寂——我感受得到,每一個都被嚇得不輕。
「快,纖翠!小關,莫顯,紅璃兒,還有小迷糊,大家找找,有沒有一個淡藍色不說話的魂魄!」老伯一聲令下,所有人光束般的目光立時漫天掃描,不一會兒齊聚到我身上:「在那兒,找著了!」
「哦——還好,還好,人魂還在!」老伯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那名喚「紅璃兒」的小姐姐又不無好奇地湊上來道:
「陶爺爺,人魂是什麼呀?」
「先別問那麼多了,大家再找找,有沒有一隻金黃色的魂魄!」老伯駁回了紅璃兒的問話,繼續施令,很快,目標鎖定在了那個不停要求放開它的「我」身上。我這才發現,它比其它幾個細小好多。
「嗯-------卿卿赤子,少欲無多。應該是個好孩子!」老伯一解方才的焦急,劇然吟起詩句來。黑衣小哥搔著頭問道:「陶爺爺,這是什麼呀?」
「這是欲魄,是人的慾望。它這麼細小,證明這個孩子想要的東西很少,是個挺清純的小子!」他這般說著,臉上露出一色迷人的微笑,向那個金黃色的我問道:
「孩子,告訴爺爺,你最想要什麼東西?」
「它最喜歡酒!」邊上嘻笑顏開,粉紅色的我插話上來。老伯含笑點頭,竟又從袖子里抖出一隻盛了滿噹噹一筒香醇白酒的大竹筒,朝我引了引,慈愛地笑道:
「來!孩子,別怕。到爺爺這兒來!」
我遲疑地看了看那些一臉驚異的自己,終是抵不住美酒的誘惑,定神望向那竹筒。誰知,就在我的意識稍稍鬆懈的一剎,一股強大的力量張開無形黑洞,將我整個兒身子向前下方吸去。
我立時失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