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往事從頭
「十年前,一個落第的舉子,路過即墨縣南平鎮溪子屹村,病倒在一家酒坊的後門。----」
「呀,爹爹快來呀!有個人躺在我們家門口啊-------」酒坊老闆的女兒,十五歲的秦酒娘凌晨起來倒濾剩的酒糟,愴惶的呼喊聲驚「亮」了院后的燈火。不一會兒,一個劇咳不止的老頭,顛顛顫顫來到門前。
「爹爹,您看他------是不是死了?」面容姣麗的酒坊女眨著一雙秋水映月的鳳眼,宿夜的醇作使得她白晰的臉龐上,帶了一抹淡淡的慵倦,望之餘憐。老人探了探男子鼻息,斥笑她道:
「胡說,他只是受了風寒,燒得厲害。快,叫你槐子哥們幾個給抬回屋去!」
那一日,天蒙蒙亮的時候,舉子得救了。被幾個夥計抬進了這家『毓醉』酒坊。
酒坊老闆秦安平中年喪妻,與女兒酒娘相依為命,靠著祖傳獨門配酒釀酒的技藝經營這家酒坊。欣喜的是,酒坊生意還算滿實,每年為縣府張羅進貢的御酒,也有一筆不錯的收入。秦老爹唯一的心愿,就是為她人稱「釀酒西施」的獨生女兒招一個能助他們接承酒坊的上門女婿。
上天果然垂顧了良善的秦家人,兩年後,酒坊大擺喜宴。為女兒酒娘行了鄉里最體面的招贅禮,新女婿,就是那個落第的舉子——熊雄。
話說,當年許多在酒宴上見到新郎的青年男子回家后,無不捶胸頓足。皆言新郎木訥粗痹,醜陋可厭,卻不知是幾世修來的鴻福,偏那一副見人便憨笑的老實相,搏得了秦家父女的歡心。
婚後,夫妻倒也恩愛,然而熊郎一心上求功名,無心與酒具為伍。酒娘便一面勸慰急怒的老父,一面積攢錢銀為夫備足上京赴考的盤纏。
那一年秋,身懷六甲的酒娘,在村頭長亭,為北去的丈夫送行----------
次年陽春,舉子又落第歸來,迎接他的又是老丈人的橫眉立目。但欣喜的是,溫存體貼的妻子,已為他誕下了一個俊秀可愛的兒子,取名:「寶寶」。
怎想到,寶寶自出娘胎,便身染怪疾,秦老爹的哮喘也日趨嚴重,酒坊生意一落千丈。更有那縷試不中的姑爺時常的怨天尤人,可憐得秦家娘子起早貪黑,日出做到日落,操持家生。--------
「你娘真是個好人!」小迷糊眨巴著一雙水靈的大眼,聽著我零零落落從鄉人口中得聞的往事,彷彿對外面的花花世界充滿了無限的憧憬。
天已經放亮了,而這片竹林依然包裹在陰寒的結界中。那是老伯在林外支起了天幕,防止初晝的純陽之氣侵襲。
他說,我雖已脫離鬼域,三魂七魄歸附在林間一棵粗壯的竹子上,能像常人一樣在陽光下行走,卻恐道行不夠,故還不能輕易暴於陽光之下。
「小哥哥,你接著說呀,後來,你爹爹有沒有中舉呀?」溫依琳「熬」過一夜的懲罰,終於又恢復了人形,拉著我的手,輕輕地搖擺著。
我默立了半晌,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寶寶三歲那年,又縫秋試,秦家姑爺不顧四鄰親友的勸告,還是在妻子一如既往的支持下,揣著她沾滿血汗的兩百兩銀子和一腔期望,撇下病重的岳丈和妻兒,踏上了赴試的征程。
誰知這一去,竟是三年有餘,杳無音信。
這一月前,「毓醉」酒坊突遭「天火」,所有家當付之一炬。秦老爹受不得刺激,倒下后再沒起來。秦酒娘辦完老父的身後事,已是負債纍纍,只得靠鄉人們的接濟在村南破廟安身。
卻在這時,鄉人傳言,鄰縣嶗山新上任的縣令姓熊,樣貌像極了秦家的姑爺。秦家娘子便抱著一線希望,帶著瘦弱的兒子寶寶,徒步十數日,千里迢迢到來到嶗山尋找丈夫------
「好人總歸有好報的,小哥哥,你們找到你爹爹了嗎?」小琳臉上堆結著天真的祈望,卻教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冰水裡。
「他不是我爹----他不是!他是惡魔----惡魔!」我終於從恍世的驚恐中跳脫出來,慟顫著喊出了心底最深的恐懼。
竹林陡然寂靜了!彷彿連風也在那一剎靜止。聽不到竹葉的沙沙聲,也聽不到我自己的心跳。
纖翠姐姐和紅璃兒訝異地對望著,白莫顯的臉色則更加的陰沉。老伯仰起頭,鬱郁地長嘆一聲道:
「原來,對你們母子痛下毒手的,居然是你爹!——人啊,名利恩怨糾結不清,何時才得超脫啊------」
我聽不懂老伯的悲天憫人,也無心驚訝他的智慧,一顆虛虛晃晃的心,又一次飄浮到空中,浸溺在那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可怕往事--------
「娘,寶寶餓了------我們什麼時候能出去呀?這兒好冷好黑,寶寶害怕。」
「寶寶乖,沒事的,啊——很快就能出去了。」
我半信半疑地倦縮在娘親懷裡,戰戰兢兢打量著四周。
這兒是嶗山縣衙的牢房。那群別有用心,又不講道理的鄉人,還是把娘和我送到了府衙。只是我不明白的是,當時將驚堂木拍得震山響,嚇得我哇哇大哭,拚命喝著叫我娘「抬起頭來!」的縣太爺,在見到我娘的一剎那,居然呆得口張眼綻,慌慌忙忙退了堂,將我們母子送到了這兒「暫時扣押」。
低矮陰濕的牢舍內,到處是令人作嘔的腐爛味道。泥地上霉敗經年的草屑,成了蟲蟻蛇鼠的溫床。不時有渾身泥垢的「本家居主」,幽靈一樣遊走在我們身邊,打量著新搬來的「鄰居」。
陽光成了最大的奢侈,我昏昏沉沉中抬起頭,看著一尺寬的通風槽洞外瀉進來的縷縷金絲,貪婪地咽了口口水。眯起眼睛,回想著外面的海闊天空,白酒饃餅------
「秦酒娘!吃飯了。」無邊的黑暗中,傳來一個無調的吆喝,撻撻地步聲漸近,有人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