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父訓子
葉家祠堂。
此處自然供奉著先人牌位。
在最前頭的供桌上,有一本不全的葉家備份族譜,和一個精緻小香爐。
那是一個三足兩耳形制的,不過一尺二寸高的青銅香爐,裡頭晝夜不斷的燃著幾根高香。
香點燃后發散出來,葉家祠堂中飄蕩的味道,就和九州里那大多數寺廟中的氣味相差不多。
此刻,這行使著北葉族人祖祠職能的大殿之內,除了香火不斷,數股青煙繚繞以外,還有十數盞燈火通明。
「跪下!」
一家之主說話。
「……」
家主之子不睬。
葉祐上前,撕著少年的耳朵。
「你跪下!」
葉子灰跪下。
他是在祠堂大殿中間的位置下跪的,供桌離他還有段距離,供桌下方那除了特殊時日,不隨便增設數量的兩排明黃色蒲團,離他同樣有些遠。
所以葉子灰跪下,膝蓋碰著的是祠堂的石地板。
冰冷而堅硬。
而且在被人揪住耳朵時,七少爺跪的很利落和突兀,出了另一人的預料。
所以,那人未曾防備之下,身形表現一點趔趄,用力撕著兒子耳朵的那隻手頃刻也鬆開了。
這是葉子灰無聲的對抗,他可以聽父親的話,但同樣能用少年人的方式,讓自己服從的威嚴對象,儘管在自己服從之後,心底里也生出幾分不痛快。
其實這小子這趟回葉家,原本的打算是做兩個月的懂事溫順孩子,去造化城上學以前,於父母膝下讓他們度過一段開懷的時光,乖巧侍奉二老心情舒暢。
少年最初剛回家的時候,的確是想行孝的,一點不作假。
可當他一見到那個板著臉的男人,身體不自覺地模仿起對方來,一張臉也學他吊著。
又兼自己之前在二哥那裡聽說了一些事情,心裡有些小小的怨氣。
故而,哪怕事實上父子倆都想要些溫情待遇,可他抹不開臉,他也抹不開臉,就變成了冷對冷,硬碰硬,都想讓對方先表現出溫情和善意,誰都不肯先下台階示弱。
所謂,子肖父嘛。
葉子灰以自己的方式對抗父親的威嚴和威嚴的父親,可兒要抗父,通常吃虧的都是兒子而不是父親。
當然,不包括心軟的父親。
那樣的父親,未必都是軟懦無能的,可教不好自己的子女,易養虎為患,不得善死善終。
便在荒州姓葉的一家人里,幾乎男子們的心都是硬如磐石的。
葉祐在被自家長子乾脆的下跪動作,帶著身體出現一定程度的趔趄,又迅速重新穩住身形,保持住沒讓自己於兒子面前威嚴掃地后,現下心內卻是動了真怒。
他伸出手掌狠狠扯住那小子的一邊耳朵,拉帶少年人那顆不馴的腦袋揚起,使其側臉和下巴傾斜向他的身體方向。
葉祐開口訓斥道:「葉子灰!」
「你在外面是不是出槍了?!」
「你身上怎麼有殘餘槍意?!」
「說了不准你用槍,難道老子說的都是屁話嗎?!」
「說了也沒用,就跟沒說一樣?!」
「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
「撒泡尿照照!志驕意滿,一臉嘚瑟樣!」
「咋啦,你小子已經成仙了?!」
「說了現在不准你用槍,瞧瞧你什麼德性,一身傲氣,滿臉不馴,以為自己獨步天下,九州第一了?」
「做了荒州少年王了不起啊?人族每年都有的!」
「這兩千多年下來,你算算累計了多少人了,可最終有幾人能真的稱王?也別說當上一州主宰的人王,便是修鍊到仙王境界的,能有幾個?」
「瞧你那熊樣,擱這九州裡頭,有王者資質的少年,如過江之鯽,你葉子灰有什麼可了不起的?」
「還有……」
葉祐拽著少年耳朵的那隻手擰了擰,少年的頭偏斜的角度就更難看了。
葉子灰現在沒面子至極了,咬著牙,喘著氣,鼻子有些堵塞,眸子有點見紅。
父親繼續教訓道:「你真以為你躍龍門奪個冠,就是你們這輩兒里最能打的那個,北部荒州之中最了不起的同輩第一人了?你才哪到哪兒啊?!」
「跟你說實話,有好些比你強的同輩,人家都不屑參加躍龍門儀式,是直接保送進入各家高等仙府的,你拽什麼啊?你引以為傲的經歷,人家根本瞧不上眼!」
「還把你拽的跟二五八萬似的!」
「其實你就是個坐井觀天的癩疙寶!屁大點兒的眼界,就沾沾自喜啦?」
「而且今年荒州第一咋了,你跟人家中州能比嗎?」
「就是人族其餘八州的躍龍門士子們聯合起來,都沒有人家神州少年天驕的胳膊粗!」
「就你這成績,躍龍門六百六十六丈,以為很了不起嗎?說實話,你連中州前十都進不去,若是這一屆那邊競爭激烈點,你連個前二三十都進不去,甚至都要在三十開外!」
「自鳴得意!!!」
父親終於撒開了手,葉子灰的一隻耳朵已被捏的通紅,比他目下的兩隻眼睛還紅。
少年他還是蠻委屈的,他以為自己去年躍龍門失利,可今年能荒州龍門金榜登首,作為家主的父親會是滿意的、欣慰的,會出言誇獎自己兒子「這次表現得不錯」。
可一點沒有,完全不是。
他父親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狠狠訓斥,把自己貶低的很是不堪,從那座威武龍門六百六十六丈的高空,打擊到觀天的井裡,甚至還不問原由、不分青紅皂白的責備他在外面出了槍。
可他真的沒有啊。
他嚴格遵守了以前和父親的承諾,那夜即便在龍門山下,被五百多人圍堵的時候,他也強忍住了用槍。
他,只是,在躍龍門的時候,悟出了一式自創槍法,所以在他身上才還會有槍意殘留,之前又被父親老辣的眼光看了出來痕迹。
可他現在也無心辯解了。
你要這麼認為自己的兒子,那就按你認為的吧,我就是這樣的,你愛怎麼想怎麼想。
「還驕傲嗎?」
葉祐帶著怒氣質問道。
葉家祠堂裡面,跪著的七少爺終於低下來那顆高昂的驕傲頭顱,讓人看不清他的面色神情。
雙目紅潤,鼻腔滯澀的少年幾乎聽不出哭調的吐出兩個略微顫抖的字。
「不了。」
說完后,他嘬了嘬腮,喉結滾動,快速眨了好幾次眼睛,情緒平復掉。
葉父這才和聲下來,勉勵兒子道:「你如今取得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成績,這只是起點,剛成為進入大海的一滴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莫自視過高,萬一從雲端跌下來,吃不盡的苦頭在等著你!」
「唉……」
葉祐驀然喟嘆,感傷道:「葉家忍了六百年,其實在我們這一代就該讓家族重新出世的。」
「只是我們丟了人,死傷慘重,到了你們這一輩,總算是出來了。」
「你盲目自大,便會迷失前方的道路,腳下陷入泥潭,不小心被困住了,逃出來以後也是拖泥帶水的日子,生活苦著哩!」
「父母能為你做的終歸有限,路還是要靠自己的腳印到達遠方。」
「你有銳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葉家槍法你是……厲害,爹也認為你的槍,在北葉一族,甚至在天下人族,我兒子是獨一份兒的厲害。」
「可是。」
「你過於像一柄鋒芒畢露的槍,而不會做藏鋒於鞘的劍,只會早早抹平堅銳之氣,被修行界的生活捶。」
「葉子灰,你要學會忍耐的,你還沒有資格說一句『天地隨你意』,而行事肆無忌憚。」
祠堂里,葉祐瞥了眼身邊低著頭的兒子。
「不要做超出自己目前能力範圍的事。」
「假使你真的重情重義,鐵了心要替友人報仇。」
「但你一個小小的元士境修士,跑到人家有宗師高手坐鎮的門派里去行兇殺人,這舉動與送死何異?這一次你命大,僥倖逃過一劫,那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
「或者」,葉祐語氣低沉下去。
「你確定還能有下下一次嗎?」
「忍耐,是成事的前提;衝動,是敗亡的前兆。」
「葉家能忍六百年,你是葉家子孫,也應該能忍六年、十六年。」
「給你二十年時間,沒有信心修鍊到宗師之境嗎?」
「回答我!葉子灰!」
葉祐斷喝道。
葉子灰跪在那裡,攥著拳頭。
「有!」
少年暴喝一聲。
「好!」
葉祐點頭出聲。
他繼續說:「既如此,就以成功為前提去做一件事情,而不是你的快意恩仇。」
「只有所得結果,如你所願,那才是快意恩仇!」
「否則,狗屁不是!活著的人說是什麼,才是什麼!」
葉子灰重重地點了點頭。
葉祐想拍拍他,那個心事總是很重的兒子,但袖子內手指動了動,就又沒有動靜了。
葉家祠堂裡面用的香火,說不定真是寺廟內的那種,七少爺每次來到這地方,都有一種像是進了廟的感覺。
而那供桌後面的諸多牌位和靈燈,更加重了一點神秘的色彩。
「父親,今年你讓九妹去躍龍門幹嘛,還跑那麼遠……」
在列祖列宗面前跪著的葉家少年,說話時盡量以一種單純的疑問語氣,而不夾帶埋怨的意思,從嘴巴里輕輕出聲。
可此話依舊令祠堂內,剩下的那個中年男子有幾分勃然大怒之貌。
葉祐氣道:「為什麼今年秋兒要去中神州躍龍門?你這個當兄長的還真是有臉問?!」
「要不是葉家放你出去,你去年卻給我們丟了那麼大的人,今年也不知道你這回行不行,要用你九妹一個柔弱女子,此次遠赴中神州去參加躍龍門儀式,為葉家人掙回臉面嗎?!」
「葉子灰,這葉家不是你一個人的,你們這一輩十三人,總有個人要當重新出世的葉家槍的槍尖兒!」
「你小子要是不行,就換你九妹去做!」
「現在這一代年輕人里,除了你那個生死不知的大哥,你們倆修行資質最好,你九妹的修行天賦不亞於你葉子灰!」
「你辦不成的事兒,你九妹去辦!」
「你丟的人,你九妹找回來!」
葉家主話落,葉子灰慚然的將頭愈發的低了三寸,下巴幾要觸著自己前胸。
而這位既當家主又做父親的,今夜終究還是有那麼一絲心軟,還有一句極其傷人的呵斥,沒說出來給垂著頭的兒子聽。
那就是……「秋兒她是為你這位七哥擋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