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瑞雪兆豐年
寒假放假,第一次過寒假的宋向文重新找回了幼兒園時期的快樂,他再也不用擔心明天是不是周一,再也不用擔心老師布置的作業有沒有完成。一個七歲的孩子,能幫上家裡什麼活呢?雖然宋召華總是對他們姐弟倆說「你們得幫家裡幹活,去擦擦玻璃,擦擦門,掃掃地。」,但是完成這些工作的,都是比宋向文大七歲的姐姐宋婷。從上了小學開始,為了適應每天早起上學的節奏,宋召華和劉二姐在晚上八點就招呼宋向文上炕睡覺。一個不幹活的孩子,再怎麼睡,八點開始睡到第二天六點也就醒了。一天該怎麼度過,該怎麼在那個沒有智能機外面還死冷寒天的一整天里找點樂子,就成了宋向文最關心的頭等大事。
早上起床,趴在被窩裡讓姐姐宋婷打開電視機看看卡酷少兒或者金鷹卡通播放的動畫片,再趴在炕沿上扒拉兩口劉二姐早上起來做的早飯,一般是一碗麵糊土豆。趴到胳膊撐著累了,就艱難的從暖和的被窩裡掙扎的起身,慢吞吞的穿上衣服,冬天的宋向文是不會主動洗漱的。別說是在冬天,就是夏天,這個整天在外面玩的孩子也不會去刷刷牙洗洗臉。直到宋向文六歲,上幼兒園大班了,劉二姐才意識到自己的兒子還沒有內褲,這才從宋庄大集的攤子上花了五塊錢買了一條淺藍色的內褲,宋向文穿上怪彆扭,好幾天才適應過來。起床之後,進院子在陽溝口撒一泡尿,回屋子把衣服穿嚴實了,宋向文就不在家裡呆著了。宋召華和劉二姐都要出去幹活,臨近年末,宋召華幹完了最後一個村裡蓋房子的活,這一年的房子就算是蓋完了,閑不住也不得不幹活的宋召華,就在家南面大街的對面一家饅頭店裡幫工。臨近年末,有的人家不喜歡或者來不及自己蒸饅頭,就會到饅頭店裡訂上十幾二十個饅頭,四里八鄉的,還久街上那一家饅頭店做的饅頭最好吃,所以年關將至,招的人手就特別多。
父母不在,宋婷也不會生爐子,諾大的屋子裡就沒有了一點熱氣,在屋裡都能哈出白氣來,這麼冷,那還在家裡幹什麼。宋婷要代替父母看著自己的弟弟,當然不會輕易讓宋向文出門找夥伴玩,宋向文經過幾次的阻攔之後,也有了對策,他可以先說去隔壁的奶奶家,這事兒宋婷不攔著,再從奶奶家出去,計劃在宋向文的腦子裡簡直說得上天衣無縫。
宋向文的爺爺奶奶,經營著果園,冬天不產果子,果園裡一點活也沒有。而且頭幾年宋向文的奶奶和劉二姐脾氣不和,經常吵架,甚至有的時候宋向文的奶奶還會讓自己的兩個閨女女婿動手。這都是發生在宋向文出生之前的事情了,其中仔細的關節,劉二姐還沒有向宋向文講述。在宋向文的記憶力,自己的爺爺奶奶對自己還是挺不錯的,也沒有藏著自己吃什麼喝什麼,也不反感他去他們家裡玩,還會給宋向文買零食,給他壓歲錢,所以在宋向文意識里,自己的爺爺奶奶對自己還是不錯的。冬日無事的宋立典夫婦,就在家裡生著爐子,養著自己院子裡面的幾隻老母雞和一隻小土狗。幾隻老母雞都是村子里農人常常養的家雞,小的也得養了一年,老的已經三年。幾隻老母雞下的蛋都是自己吃,也不拿出去賣,一年到頭能剩下不少買雞蛋的錢。「再說了,上街買雞蛋,他們養的雞能是什麼好雞?」宋向文的奶奶有時候會和別人這樣說起來,她家的雞,吃的是新鮮的白菜幫和自家推的玉米麩子,下出來的蛋自然也是頂尖好的,唯一美中不足的,可能就是自家的雞是圈養,沒有溜達雞好。
小土狗叫毛毛,是一隻母狗,是小閨女的閨女真真抱給她的,長到現在,也得兩年了。在宋向文印象里,奶奶家只養過三隻狗,第一隻是一隻小白狗,也是田園犬的種類,長得很小一隻,腿還很短,宋向文對這隻小狗印象不深,只記得小狗的脾氣很好。聽奶奶說,這隻小狗是被自己一屁股坐死的,把脊柱壓斷了,每次說起,宋向文都是一臉震驚,自己怎麼可能做這樣愚蠢的事情。第二隻,就是現在奶奶家養的小黃狗,脾氣很差,但是對自家人還是不錯的,對外人,咬傷了四五個孩子,護食,這一點二年級的宋向文深有感受。
在奶奶家的炕上趴著,把頭伸出炕沿,正對著燒的正旺的爐子,烤了一會兒爐子,和爺爺說了幾句學校里的生活,學校里的老師,學校里的學習。擔任宋向文啟蒙教育的爺爺對孫子的成績倒是不關心,他比較在意現在在學校里教課的都是誰,農村小學的老師基本上都是附近村莊的,在村子里生活了一輩子的宋立典還是對村裡的人村裡的事兒情趣比較大,知識跟他沒什麼關係,能賣多少錢的桃子,能跟幾個老夥計聊幾次天,才是他最在乎的。
「咚咚咚」剛準備下炕穿上鞋子出門找朋友玩的宋向文聽到奶奶家的小木門被叩響,隨後發出了一聲熟悉的聲音「向文!」。那是住在宋向文家前面兩條衚衕的孫奧,放假在家的孫奧,比宋向文還要無聊,自己是叔叔和他家唯一的孩子,姑姑在國外,也沒有孩子,自己跟爸爸媽媽又玩不到一塊,不像宋向文和程鴻,宋飛揚一樣都有姐姐,他在家裡更待不住,大部分出門玩,都是孫奧挨個敲門招呼的。宋向文也是抓緊爬下炕,使勁蹬上那雙沒有鞋帶而是用魔力貼的鞋子,向著身後的爺爺奶奶說了一句「我出去了昂。」便推開了小木房門,跨過十幾厘米的門檻跑出院子。
「咱們去幹什麼?」宋向文轉身帶上小木門,奶奶家的門不好關,木製的門關起來要仔仔細細的,今天的他沒有這個耐心,就只是對齊扣上而已。「我也不知道,咱們先去找程鴻吧。」孫奧用腳踹了踹木門口的一棵粗壯銀杏樹,向著程鴻家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從宋向文家門口街上向程鴻家看過去,隔著的一條衚衕有一塊空間沒有蓋房子,是宋向文後屋專門用來種菜的小菜園子,四周用一些樹枝木頭圍起來,當成了柵欄。「我看他家沒鎖門,他應該在家。」孫奧一邊張望著一邊拉開身後的宋向文走過去,他和程鴻宋向文是一個班的,關係要比和宋向文好一些。程鴻家住的是他姑姑家的房子,他們一家是從別的縣過來的,沒有固定的住宅,暫時就住在嫁到宋庄的姑姑家多餘的空房子里。房子四周還是裸露的紅牆沒有上水泥,房間也很小,是幾十年前農村的樣式,房子小倒是顯得不冷,也算是個優點。一扇大鐵門,有些生鏽,鐵門時間久了被不小心撞出了很多坑坑窪窪,看上去不太美觀。
「嘣」一聲,孫奧用屁股一下撞開紅色的鐵門,程鴻家的門不好開,要用很大的力氣,屁股使勁頂一下比較省力氣,看上去也很瀟洒。「程鴻!」相同的聲音,換了個名字,孫奧扒著門向著裡面喊,程鴻家睡覺的炕正對著大門,從玻璃窗子就能看到屋子裡面程鴻在不在。宋向文站在門口的小台階上,從孫奧的肩膀上往屋子裡面看。孫奧喊了兩聲之後,程鴻姐姐的聲音才響起來,「他不在家,出去了。」這倒是反常,程鴻一家在這裡沒有什麼親戚,只有一年幾次會回到老家看看奶奶,怎麼會不在家呢?就算回老家,程鴻的姐姐程飛怎麼自己在家。慢慢關上紅色鐵門的孫奧和宋向文向西沿著窄窄的土路向衚衕外面走去,殘雪還零零星星的覆蓋著地面,南邊小菜園子的柵欄歪歪扭扭的立著,偶爾幾根很長的枝條伸出來掛住了宋向文的衣服,他使勁一掙,樹枝擦過衣服,發出刷的一聲。程鴻可以說是他們這四個人的主心骨,他比宋向文大兩歲,比孫奧和宋飛揚大一歲,因為是九月份之後才出生,生日小,上學本來就晚一年,程鴻的父母推遲了一年才送他到學校,就讓他比同年級的人大一歲。在他們平常的遊戲中,程鴻一直是領導者和組織者,他說的話最管用,在遊戲裡面講的規矩最好使。那個是有,不管他們玩什麼遊戲,因為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吵起來,所以在開始之前說好所有的規矩都是必須的。而怎麼樣顯示出規則牢不可破的?程鴻制定了一套規則,一個人在講出來規矩的時候,要加一些強調詞,他想出來的強調詞,亂七八糟的是什麼「冒號、嘆號、句號、逗號、講到說道、金子王牌。」誰說的標點符號最多,誰講的規則就越要遵守,「金子王牌」是最後一句必須說的,如果不說所有的規則就要作廢。孫奧的宋向文經常因為規則吵起來,他們倆一吵起來,四個人玩的遊戲就沒辦法進行了,兩個人誰也不搭理誰,所以規則可以說是為了他們倆制定的。而他們倆又都特別信服程鴻和宋飛揚,程鴻年齡大又有領導力,宋飛揚戴著眼鏡有一股子書生氣。今天沒找到程鴻,他倆還真不知道怎麼玩,兩個人呆在一起,別提多尷尬。
「咱們去看看宋飛揚要不。」宋向文試著打破無話的僵局,宋飛揚的爸爸在鎮政府工作,本來工作忙應酬就比較多,不放心宋飛揚一個人在家就經常把他送到爺爺奶奶或者姥姥姥爺家,而且他們一直不喜歡宋飛揚在外面瘋跑,所以他們幾個去找宋飛揚的時候宋飛揚經常因為各種原因不能出門。果然,宋飛揚家關著門,看樣子又去南面兩百米左右的爺爺家去了。宋飛揚的爺爺是宋庄退休的老領導,他們幾個孩子從來不敢去他家裡,怕他教育完了自己再教育自己的爸媽。
沒辦法,剛剛出門不到十分鐘,總不能說玩累了要回家了吧,而且回家更無聊,姐姐霸佔著電視看還珠格格,自己就只能無所事事的閑一整天。左思右想,他們來到了宋向文家的家門口,宋向文家門口有一個小棚子,是父母用來暫時存放沒賣出去的土豆和冬天放柴火的地方,柴火在農村是硬通貨,永遠都不嫌多,所以有坡度的高高的柴火堆就可以讓他們幾個孩子爬上爬下有攀岩的感覺。小棚子的西邊,緊緊得靠著一個糞坑,是宋向文家的,上面沒蓋板子,有個板子在幾年前碎掉了,就一直沒弄新的。冬天裡面的排泄物都上凍了,也沒什麼味,在旁邊玩倒也沒什麼奇怪的感覺。可能會覺得糞坑裸露在外讓同一條衚衕的人很討厭,但是整條衚衕,只有最西面的一對老人和最東面的宋向文住,中間的兩戶人家已經搬離或者到了本村其他的地方居住,剩下兩戶房子空著。西邊的老人和宋向文家都不從衚衕走,衚衕的中間就被堆積上了很多雜物,夏天就長滿了雜草,就又成了幾個孩子冒險的地方。
宋向文從家裡帶出來幾盒炮仗和一根香,炮仗是自己大舅家小賣店裡免費拿的,每年快到過年,大舅母就會讓宋向文的舅舅給宋向文送幾條,或者在宋向文跟著劉二姐去大舅家算賬的時候給幾條,能讓宋向文一個寒假放不完。炮仗很小,聲音也不大,但是兩個孩子卻能賦予它們無限的創意。一個小炮仗,從地下刮點雪,堆一個不大的小雪堆,把小炮仗插進去,留一個點火的點,用香一點,刺啦一聲炮仗燃起了火花,兩個人蹭蹭向後跑兩步,堵著耳朵看著小雪堆。「砰」一聲,雪花濺起不高的高度,小雪堆冒著煙,被炸開一個不大的坑,如果這個時候有一坨新鮮的牛糞的話,就要比雪堆好玩多了。或者是找一個小鐵盆或者是小塑料盆,實在找不到,泡麵桶也可以。把它扣在炮仗上,點燃了炮仗往裡一扔,等個幾秒鐘,就能看到小盆嗖的飛上幾十厘米然後旋著掉落下來,可惜,勁頭太小。為了讓小盆飛的更高,他們會專門挑一盒炮仗里只有一個的「大地紅」,那是那種名叫「海陸空」的炮仗裡面最大的一個,也是威力最大的一個,往往能讓小盆飛幾米。亦或是用手使勁揉搓炮仗,把火藥都堆積成一個小堆,然後拿著香最末尾的一端,手離得遠遠的點燃那一個小火藥堆,點燃的瞬間,一股刺鼻的白煙升騰而起。為什麼要躲的遠遠的,去年的宋向文在程鴻家裡也這麼玩過,不過是第一次沒有注意距離,讓升騰的白眼烤了手,倒是沒留下什麼傷疤,就是烤過之後整個手都裹上了白色,而且刺鼻的氣味讓他喘了好幾口氣才緩過來。到了最後一盒炮仗,該玩的創意都玩過了,孫奧和宋向文站起來隨意走著看看能不能開發什麼新玩意。陽溝口上凍的冰引起了他們的注意,在冰下,是一塊白菜葉子,透過冰,紋理清晰。他們試著用剛點燃炮仗滋出的火花融化那薄薄的冰,就這樣盤算著實驗著燃燒盡了整根香。
臨近中午,天氣卻變得陰沉,烏雲在一聲聲炮仗的響聲中慢慢遮蔽了太陽,平原上開始颳起了風,穿過衚衕,刮過倆人的手和臉蛋,讓他們有了麻木的感覺,手上也慢慢有了皴的痕迹。慢慢的,第一片雪花飄落,落在了被冰雪覆蓋的糞坑,緊接著,無數飄雪花像瞄準了在戶外挨凍的兩個孩子,鵝毛般飄灑。灑在了宋向文家牆外堆積的玉米杆子上,灑在堆放柴火的小棚子山,灑在泥土衚衕里,灑在兩人的頭上、衣服上。「下大雪了!」孫奧抬頭看著天大喊,無數的雪花飄落在他圓圓的臉蛋上,倏爾又被鼻子和嘴巴呼出的熱氣融化,沿著臉頰滾落進了脖頸里。宋向文將燃盡的香扔到地上踩了又踩,父親告訴他如果不踩滅會引起火災,自家的柴火都會燒光,一家人就沒了溫暖。「你看,那些雪花飄著,就跟一群仙女一樣。」宋向文學著語文課本里的辭藻,儘力的修飾眼前的風景,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如此大的雪,好像透過雪看不到天空,好像灰白的天空最終會隨著雪一同壓向人間大地。宋庄的人從窗戶裡面,從門縫裡面,從別人的口中聽到了大雪降臨人間。每個人都有了這樣那樣的感嘆,「恁望望這個大雪,明天路上得結冰。」「快出去把玉米棒子蓋上,別落上雪。」「真箇好大雪呢!」
第一個發現下雪的,是兩個在糞坑邊放炮仗的孩子吧。
孫奧的爺爺孫華騎上了他的自行車,從家門口的衚衕右拐向北走,趁著不打滑,要把孫子叫回來。劉二姐推著自行車走出來廠子門口,得趕緊回家,一會兒不好走了。宋召華在饅頭店的後面擺放著剛剛出鍋的饅頭,聽著前面送饅頭的人說著多大的雪。宋立典招呼著老婆出門蓋上屋檐下面的煤塊,那是他們不多的取暖材料。
這一刻,無人記得屋外的宋向文和孫奧,他們也忘記了這方世界。任憑雪沾滿衣裳,他們兩個並排站著。昆嶺移歸都是玉,天河落後盡成銀。
孫華騎著自行車來到了宋向文家的衚衕外,孫奧被接了回去,宋向文轉過頭,看到了剛剛從廠子里騎車回來的劉二姐。劉二姐帶著紅色的頭巾,臉上扭作一團在避免雪進入鼻腔和嘴裡,看到宋向文,說了一句「怎麼還不回家,這麼大雪你看看你弄的,回家打掃打掃。」
宋向文跟他的母親說,「我們老師說了,瑞雪兆豐年。」
聲音透過雪花,傳達給了劉二姐,透過雪花,傳遞給了這片大地上無數的農人,下雪了,瑞雪兆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