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科研不是畫延長線

第十三章 科研不是畫延長線

等孟星高推開會議室的大門,裡面已經濟濟一堂,放眼望去,前排坐著院里有名望的老專家,中後排全是清一色的小年輕,在北斗三號導航衛星項目動員大會的紅色標語下,滿臉泛著紅光。

只一眼,孟星高就看到了角落裡,一身閃亮的皮夾克,正和陳墨眉飛色舞說話的錢宇,心中有些忐忑地走過去。

「前輩來了,快坐。」錢宇看到孟星高站在面前並不覺尷尬,神色如常地打著招呼,側身讓孟星高進來坐下。錢宇如此自然,孟星高反而不知如何挑起話頭。

這時,一陣激昂的音樂響起,未來院的院長彭海走上講台,拿起話筒說道:「我就三兩句話,北斗三號的重要性不用我多說,干咱這一行的都懂,成了必定青史留名。今天坐在這裡的項目組成員是按照你們傅總師的規則遴選出來的,為此他不惜和我大吵一架,撂下狠話。話我說在這,大家千萬不要辜負傅總師,讓他的選擇變成一個錯誤,把心繫在褲腰帶上,認認真真把北斗三號做成了。」

未來院這樣的科研單位,根據性質可以分為管理活動和技術活動兩大工作範疇,因此在衛星系統工程研製過程中一般建立有兩條指揮線,行政指揮線和技術指揮線。傅晚明作為總設計師,是技術指揮線的一級領導,然後從上到下設有副總設計師,主任設計師、主管設計師、設計師等,對項目的所有技術細節負責。

而彭海作為未來院的院長,通常會在重大項目中擔任總指揮,是行政指揮線的一級領導,然後從上到下設有副總指揮、項目辦主任、計劃經理、項目主管等,主要負責資源調配、組織實施和指揮協同等工作。

科研項目技術實力說話,傅晚明的工作成果更容易被看到,存在感也更強。而彭海深居幕後,平日感覺不到強大的存在,但一個項目能不能成功,除了技術,還有資源,人財物缺一不可。恰恰彭海就是個統籌高手,他的管理藝術就是能兩三個動作把團隊凝聚起來,正如此刻,他寥寥數語就讓傅晚明成為一面旗幟,引領著所有人朝一個方向使勁。

話音未落,所有人都將感激的目光投向傅晚明,孟星高心中更是如洪流衝過,激蕩不已,自己的如願以償原來不是沒有代價,自己的恩師背負了更多。其實,如果是按照彭海的意思組建團隊,人員穩健不說,哪怕稍有瑕疵也是共同責任。

而現在,傅晚明需要獨立為一切結果負責,這壓力可想而知。孟星高將手狠狠地按住那個北鬥文身,鄭重其事地發了個誓,自己無論如何,都斷斷不能讓傅晚明為自己擔責。

在眾人的目光中,傅晚明起身走向講台,揮了揮手說道:「我先簡單問兩個問題,誰做過重量超過一噸的衛星,請舉手?」

自從北方航天工業集團成立以來,幾乎包了國內90%以上的重型衛星的研製,人手不足導致小型衛星的研製跟不上,滿足不了市場的需求,

中國未來衛星研究從掛牌之日起主攻方向就是幾百公斤左右的微小衛星,甚至小於十公斤的微納衛星和立方星佔比也不小。因此,未來院做過超過一噸的大型衛星的研發人員寥寥無幾,在座的諸位面面相覷,無人舉手。

傅晚明又問:「大家中做過高軌衛星的,請舉手?」

眾所周知,高軌衛星比中低軌衛星更難研製,距離地球遠,面臨更嚴重的空間輻射和複雜熱環境,增大了星上電子元器件失效的風險。過去這種高風險的發射幾乎也都由中國北方航天工業集團完成,這個問題同樣沒有人舉手。

「全球衛星導航系統,別說你們,就是我經驗也不多,這就是我們面臨的困境。在其他科研領域,99加0等於99,而在航天領域,99加0等於0,高風險讓所有人都如履薄冰。今天出現在這裡的各位都是膽子大的,都是勇士,但沒經驗真的就沒辦法了嗎?」

傅晚明轉身往白板上打了兩個點,連成了一條直線,然後接著說:「我們做研究真的就只能沿著前人的軌跡往前畫延長線了嗎?」

眾人不知道如何回答,因為科學正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往上攀登。自己有經驗就總結經驗,沒有經驗就借鑒別人經驗,沿著前人的軌跡畫延長線自然是更為穩妥的方法,可以避免很多前人踩過的坑。

但傅晚明的問題眾人大概能理解,因為現在的問題是未來院沒有前人蹚出的路,而北方航天工業集團的路人家不告訴你,想畫延長線也沒得畫。

見沒人回答,傅晚明在不遠處打了個點,然後拿尺子將原點與之相連,徹底和原有的延長線分道揚鑣,然後說道:「不沿著前人的軌跡延伸,改朝目標延伸,遇山開山,遇水架橋,避免走前人的彎路。」

傅晚明的辦法是前人的路看不清,但目標實實在在每個人都清楚,拋棄前人的經驗,輕裝上陣。

話說才完,下面的竊竊私語蔓延開來,老專家只覺兩眼一抹黑,而年輕工程師們顯得格外興奮。

一個工牌上寫著陳燦的年輕女孩子激動地跳出說,「傅總師說得對,我們拋棄歷史的負擔,反正我國以前沒有人做過全球衛星導航系統,誰做都是頭一遭,咱不比誰差,干就對了。」

年輕人不喜歡權衡利弊,胸中一腔熱血寥寥數語就能激發,他們偶爾也會羨慕那些經驗豐富的老專家,擔心自己過於年輕做不好,但如果有人對他們流露出一點的信心,他們又會恢復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於是,會議室響起熱烈的掌聲,孟星高和所有人一起站了起來,用最大的聲響表達內心的堅定和對傅晚明的支持。

一次會議不可能把這麼複雜的系統工程講清楚,啟動會的目的主要在鼓舞士氣,在宣布項目組成立后,大家眾志成城地宣誓一番后,會議就宣告結束了。

正當錢宇披上皮夾克打算起身往外走的時候,孟星高伸手攔住了他:「錢宇,下班了,我想請你吃頓飯。」

「為啥要請我吃飯?」錢宇不解地反問道。

「感謝你替我爭取到加入北斗項目組的機會。」孟星高無比認真地說道。

「不用謝,我不也乘機混進來了。」錢宇說道。

「你以前請我吃過飯,這次輪我請吃飯。」孟星高堅持道。

以前的錢宇很合群,誰呼朋喚友都少不了他,今天的錢宇端起了架子,非要孟星高三請四請。

散場人聲嘈雜,兩人旁的陳墨別的沒聽到,就聽到請吃飯這句。孟星高這人工作沒說的,就是不通人情世故,今個開天闢地頭一朝,可算被陳墨逮到機會了,連忙推搡著兩人說道:「見者有份,難得孟鐵公雞拔毛,走走走。」

等坐上錢宇的跑車,孟星高已經做好和一個月工資說再見的準備,叫錢宇想吃哪家餐廳直接開過去就好,這下錢宇也不扭捏了,油門猛踩朝市區疾馳而去。一路上風馳電掣,穿越人流,錢宇最終漂亮地急停在夜市的路邊攤旁,引得路人紛紛注目。

「這裡?」連孟星高這樣不講究吃喝的人,都覺得請客吃路邊攤有些過於怠慢敷衍了。

「沒錯,天下地下我獨愛小龍蝦。」錢宇把皮夾克往油膩膩的塑料凳上一扔,又把裡面短袖擼到肩頭,露出線條清晰的肱二頭肌,然後熟稔地朝光著膀子顛勺的絡腮鬍老闆打了個響指說道:「先來三斤麻辣,三斤蒜蓉,三斤五香,半打啤酒。」

兩人被錢宇這套行雲流水的操作驚呆了。孟星高理解的公子哥出入皆是聲色犬馬之地,過的皆是紙醉金迷的生活,哪裡知道他這麼能上能下,融得進這市井煙火氣。

陳墨則是抱著一頓吃回本的心態,打算狠狠宰孟星高一頓,這路邊攤自己就算撐死也花不了幾個錢,頓時有一種虧大了的感覺。

「你倆快坐啊,這片天老邱手藝最好,就是人懶,錢太多都不怎麼出攤了,今天還是我好說歹說才開張的。」錢宇招呼道。

絡腮鬍大漢老邱把冰啤酒重重地放在桌上,和錢宇大力擊了個掌,說道:「我這手藝都是為了伺候你這個少爺,嘴刁,神煩。」

夜市熙熙攘攘,用煙霧繚繞收留著胃裡或心裡空虛的男男女女,給了這片鋼鐵叢林增加了不少溫度。孟星高喜歡這樣的人間煙火,緊繃的神經很快在三大盤鮮艷奪目的小龍蝦面前鬆弛了下來。

老邱的手藝確實不負盛名,但美食當前,孟星高沒有忘記此行的目的,醞釀再三后,他舉起啤酒朝向錢宇,無比誠懇地說道:「錢宇,對不起,你是真心實意為我好,我不但不感激,還說了許多傷害你的話,我為之前的口不擇言道歉,懇請你的原諒。」

錢宇舉杯和孟星高碰了碰,無所謂地笑了笑,說道:「我這人頭腦簡單,記性也不好,你說了啥早就不記得了,別放在心上。」

這種膚淺的笑容是錢宇最常掛著的表情,喜歡的人就說他有凡事不走心的隨性洒脫,不喜歡的人就說他有富二代的玩世不恭。但錢宇不在乎,他只需要一種保護色,幫他融入周遭的圈子,幫他疏導太想證明自己的壓力,以及失敗了可以歸咎於不用心的合理性。

「不,錯了就是錯了,錯了就要道歉,不管對象是誰,我都必須道歉,對不起。」

人人道錢宇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無論他怎樣努力,取得怎樣的成績,在顯貴的家世面前都不值一提。周遭的人可謂對他時時表現出全方位的認可,但錢宇知道這種認可對顯貴身份的認可,對他這個人心裡大多不以為然,甚至會嗤之以鼻地說一句,如果我有個有錢的爹也行。

面對這樣的評價,錢宇當然不會高喊這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完全靠自己,他不至於這麼幼稚,那麼矯情,因為別人的幾句酸話就把父母辛苦打拚下來的成果往外推。

但孟星高的認可是不一樣的,他是對錢宇所做事情的認可,甭管做事的人是何等身份,孟星高都是用一套標準去衡量。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真誠,錢宇感動之餘又十分不知所措。

一直沒說話的陳墨對兩個大男人對不起沒關係毫無興趣,她目光一直停在錢宇的手上,專心致志地看著他專業級的剝蝦操作。

只見錢宇用一根小小的牙籤輕輕一挑,熟透的小龍蝦立刻丟盔棄甲,露出鮮嫩多汁的肉,然後錢宇又往裡一劃一勾,黑色的蝦線被整根挑出,嫩白的蝦肉渾然一體。

「錢少,你不會是憑藉手藝活被選入北斗三號項目組的吧。」陳墨指著錢宇排列整齊的蝦殼說道。

「哈哈哈,傅總師何等人物,你們要相信他是不會為了吃蝦而被我的雕蟲小技所吸引的。」錢宇說道。

「那是為什麼?」

問題是陳墨問的,但老實說孟星高在啟動會上看到錢宇也是大吃一驚,不是小瞧了錢宇,而是他來未來院只有個把月,工作連都熟練都談不上了解,是如何通過嚴格的筆試面試的。

「這個嘛,當是揚長避短,我知道所有人會在大考前查缺補漏,但我的短板是對衛星導航系統不熟,這不是三五天能補上的。與其在自己不擅長的領域和大家死磕,不如放棄短板,選擇長板,把我最擅長的結構設計與衛星相結合,給面試官一點新鮮的答案。你們說呢?」

實際當然沒有錢宇說得那麼唾手可得,他為了這場選拔熬了不知多少個夜晚,眼底的烏青還是借了老媽的粉底才勉強蓋住。儘管,孟星高的真誠已經讓錢宇意識到自己沒必要故作輕鬆,但多年的習慣一時間改不過來。

說話間,錢宇指尖微挑,又一塊蝦肉破殼而出,然後被一個優雅的姿勢送入口中。

「厲害,厲害。」陳墨放下手中的小龍蝦,就著一次性塑料手套啪啪鼓起掌來,也不知道讚美的是錢宇的剝蝦技巧還是應試技巧。

「其實你不用道歉,我根本沒有生氣,我後來想過還是我的問題多一些,我看得出來你寧願為難自己也不願意為難別人。」錢宇說道。

孟星高兩罐啤酒下肚,夜風一吹,囔囔嘆道:「一般人就算了,可傅總師不一樣……」

念大學的時候,孟星高喜歡航天,相關的專業課名列前茅,其餘則不管不顧,及格了事,兩相抵消也就是個成績中等偏上,踩著獎學金的末班車。但令人無法對孟星高忽視的是,他用四年時間打造出一篇關於衛星的學術論文,內容翔實,論證嚴謹,質量出奇地高,連續被多位行業大拿引用提及。

大學畢業時,他想要繼續保研深造,導師面試時候卻犯了難。在一刀切的錄取標準下,他的優秀沒有成績的支撐,沒有論文數量的烘托,在眾多熟悉規則的學生中顯得平平無奇,幾個研究生院面試都失敗了。

這時,傅晚明碰巧看到這篇論文,力排眾議將他優先錄取了,孟星高的科研道路才得以延續。

事後,傅晚明告訴了孟星高選擇他的原因,寒門學子能吃苦,韌性強,可身上總帶著一種改變命運的急迫感,對待未來沒有耐心,容易短視。可孟星高不同,他是傅晚明見過的學生中最坐得住冷板凳的人,每天在實驗室圖書館待足十小時,為一篇論文就投入所有精力,從來不為生活貧困皺過眉,為外界紛擾分過神,是傅晚明想要用心培養的接班人。

孟星高感激傅晚明的栽培,更感激傅晚明透過他普通的外在看到閃光的內在。跟隨傅晚明七年之久后,兩人感情早已超越老師和學生,抑或上級和下屬,所以北斗雖然是孟星高的夢,但他依然不願意傅晚明為難。

「錢宇,這件事與你無關,確實是我個性的問題,對於沒有分給我的東西,我非常恐懼去爭取,我怕給別人帶來負擔和麻煩,越是在意的人這種情緒越失控,比如家人面前,比如傅總師面前,我無法像你一樣坦然說出我想要。當我被很想要的情緒折磨的時候,我第一反應是與其被折磨不如放棄,所以只能不停地告訴自己,我根本不想要,我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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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奔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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