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所有問題都算我頭上
「項目目標大家已經很清楚了,最近我收到了各個分系統的方案建議,大家都很儘力。但合起來看距離目標相去甚遠,可見以往那種目標分解到分系統的模式在這一類項目中並不奏效,是時候做出一種改變了。」傅晚明將目光投向孟星高,然後說道:「孟星高,你上來講講最新的系統解決方案,請各位專家聆聽指正。」
這下會議室里儘是難以置信的面孔,眾人皆知孟星高是傅晚明的高徒,傅晚明平日也毫不掩飾對這位得意門生的喜愛,但越是重要的項目越求穩,一上來就讓資歷尚淺的孟星高來給這一屋子的資深專家講方案會不會有些難以服眾。
都說職場先做人後做事,後輩出頭推辭謙虛幾個來回,給前輩留足三分情面大抵就沒事了。可孟星高卻從來有事沒人,傅晚明叫他講,他就敢講,一點拐彎抹角都沒有,直接起身走到講台,在黑板上畫了十六個三角形說道:「我們衛星各分系統就像這些三角形,每個都有三條邊,搭建時候用了四十八根火柴棍,花四十八份錢,有四十八份重量,但實際上仔細觀察,我們大概率會發現各分系統裡面很多部件可以共用的。」
孟星高又將十六個三角形,堆疊成四個大三角形,其中中間小三角形三條邊都與其他的三角形共用邊,這樣的火柴遊戲,一般人小時候玩過。火柴在孟星高手中重新組合共用后,至少節省了十二根火柴。
孟星高表示衛星其實也一樣,將部件重合度高的分系統進行重新劃分,就可以得到四個大的功能鏈模塊,分別是結構熱、電子學、控制、載荷,這四個功能鏈一方面對衛星頂層設計,另一方面直接面對衛星的終端部件。
第一,結構和熱是為整星提供服務保障的,二者設計密切相關,其基礎為計算機輔助設計、計算機輔助工程、熱分析等機械工程為主的學科,將其劃分為結構熱功能鏈。第二,姿控,軌控和帆板控制是整星的控制功能,為載荷、能源、測控等正常工作提供合適的姿態、軌道和帆板指向。其學科基礎為系統動力學、控制科學與工程等,將其劃分成控制功能鏈。第三,衛星平台其他功能都是和電子學密切相關的,包括能源、測控、驅動、整星配電、星務管理、數據處理等,其學科基礎為電子學,計算機、軟體等,將其劃分為電子學功能鏈。最後,載荷功能獨立,單獨劃分為一個載荷功能鏈。
這四個功能鏈完成了整星的全部功能,並在頂層進行功能內聚,合併同類項,提高功率密度,同時保證平台和載荷的獨立,可以分開設計,既體現了平台的通用性,又可以圍繞載荷任務進行平台設計,提高平台的可擴展能力,滿足時代以及未來發展的需求。
化零為整,從全局去整合資源,就是孟星高和傅晚明多日以來想到的妙方,然而這個方案對過去的傳統實在太過顛覆,當孟星高講完想把講台重新還給傅晚明時,剛才在門外和他爭辯的沈富生早已按捺不住站了起來,滿臉地不屑,想要用豐富的經驗給後輩一點教訓,「建議你下次彙報不要避重就輕,大家都懂的學科基礎常識你講那麼多,重點反而一筆帶過,我就問共用部件,一旦出現問題會同時影響幾個分系統,穩定性和安全性如何保障?」
孟星搞設計方案,怎麼可能不考慮穩定性的問題,於是毫不遲疑地回答道:「以計算機為例,以前每個分系統都需要一台計算機控制,加起來十幾台,現在我用一台計算機控制所有分系統,再用兩台做冗餘備份,請問十幾台其中一台出故障的概率大,還是三台同時出故障的概率大?」
「按照你的方案,一個衛星就四個功能鏈,一個部件幾個分系統用,這個部件做好了功勞記在哪個分系統頭上,出了問題哪個分系統承擔責任?」
合併同類項這麼簡單的事難道別人想不到嗎?想得到為什麼做不到?沈富生嘴角上揚,年輕人考慮問題還是太膚淺,眼睛只看到事情表面,卻看不到背後的人以及人構成的組織運作邏輯。衛星拆開不過十幾個分系統,可承接的人卻是成百上千,不將責任落在每個人的頭上,做到一個蘿蔔一個坑,十有八九有了功勞眾人搶,出了問題眾人推。任務的功過都說不清,沒有落到實處的賞罰牽引,憑什麼讓大家出工出力。
這個問題對孟星高有點朝綱,過去他心裡想的從來都是一門心思要把工作做好,沒有想過成功了算誰的,失敗了算誰的這種事,只是科研之外大有乾坤,人心也是一道不能遺漏的算術題。
「我負責,」傅晚明一步跨上台,無比篤定地說道:「做好了,功勞算大家的,出了事,責任算我的,我是總設計師,衛星上的所有問題都是我傅晚明一個人的責任,大家不要有心理負擔,放手做就對了。」
明明是句挑不出毛病的話,卻徹底激怒了沈富生,他噌地站起來說道:「傅總師,你今天空口白話地說出了問題你負責,無憑無據,到了真出問題時候,說句你不清楚,都是我們做的。我不是什麼新丁,彭院長把我叫過來不是打醬油的,是要干實事,負實責的,你們這樣亂來,我幹不了,誰愛干誰干。」
說完沈富生起身離去,劉億達左看看右看看也跟著離開了,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覷。
「大家怎麼看?」傅晚明問道。
沒有人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開會前令人期待的一呼百應沒有出現,不可知的未來又讓幾個資深專家離開了,整個團隊蒙上了一層陰影。這時,孟星高才明白,那些歷史上成功的航天項目,需要戰勝的除了宇宙的未知,還有人心的計算。
等其他人走後,孟星高低垂著頭,眉心緊蹙。這些天自己只顧拚命打磨方案細節,根本沒有考慮如何說服執行方案的人。過去,孟星高無數次看傅晚明在項目中推陳出新,幾乎無往不利。即使遇到質疑,傅晚明一句簡簡單單的「不試試怎麼知道呢」,就能輕易地讓士氣為之一振,所有人心服口服地行動起來。剛才,面對老專家的責難,孟星高脫口而出,赫然也是傅晚明常常說的這句「不試試怎麼知道」,但同樣的情景,同樣的話,怎麼從自己口中出來效果卻大相徑庭呢?
孟星高愧疚萬分,也沮喪萬分,他也是第一次在這麼重要的項目會上發言,是因為自己的年輕讓大家不以為然嗎?如果今天台上的人換成傅晚明,孟星高百分之一百確定結局不會這樣,至少不會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傅晚明似看穿了孟星高的心思,椅子挪近一點安慰道:「接受一個新事物需要時間,同道中人就算現在不懂以後也一定會懂,離心的人就算能懂也不願意懂,團隊管理不能靠502膠水黏合,而是在實踐中磨合出來的向心力,隨他們去吧。」
「但傅師,幾位都曾經是分系統的負責人,經驗豐富,還是彭院長三顧茅廬請來的,你如何交代。」孟星高憂慮地說道。
「不是想用功能鏈的方案了嗎?不用像過去一樣需要這麼多分系統負責人。」
「可……」
「別想這麼多。」
傅晚明看起來並不像孟星高那麼焦慮,面目雲淡風輕,彷彿寫著句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明明傅晚明已經麻煩纏身,還在試圖寬孟星高的心,詢問孟星高後面的計劃,千叮嚀萬囑咐只要是有助於目標達成的想法都不要輕易否定。
臨走前,孟星高還是忍不住問出心中疑惑,「傅師,為什麼今天要我上去講?如果是您的話,或許就沒人反對了。」
「你以後要負責一個功能鏈,難道也要我替你講解方案?你想出的方案就應該自己講,不用事事躲在我的身後。」
不久前孟星高還不具備資格加入北斗三號項目,心心念念不過是在項目中當一顆螺絲釘,轉眼間傅晚明居然要讓他負責整個功能鏈。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起落實在太大了,讓孟星高產生了過山車般的眩暈感,腦子徹底被還原到了混沌狀態,所有思緒攪和在一起無序運轉。孟星高害怕在傅晚明面前失態,道別後加快腳步離開會議室,合上門的瞬間,他回眸看到傅晚明坐在那裡沉思,臉上依舊平靜得如一汪湖水,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幾天後,老專家們的撤離到底還是起了軒然大波。孟星高來辦公室找傅晚明,遠遠聽到裡面有人在咆哮。
「傅晚明,你真是好本領,啟動會才幾天,我苦口婆心說服的老專家團就紛紛說什麼能力不夠勝任,恐耽誤項目,特申請退出。他們都是多少年的專家,他們不勝任,未來院還有什麼人勝任,你喜歡用新人,也沒必要把這些老人全部清退,外面人怎麼說你,你知道嗎?」
老專家的影響力是把雙刃劍,能在項目中一呼百應,也能在受了委屈后引發眾人打抱不平。這些天,彭海的耳朵就沒有清凈過。有人說傅晚明在未來院玩山頭主義,借北斗三號項目清除學術異己。有人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傅晚明為了給自己後輩門生鋪路,不惜把老前輩當墊腳石。更有甚者連著彭海一起罵,說他放任傅晚明卸磨殺驢,鳥盡弓藏。
風言風語傅晚明不是沒聽到,但他身正不怕影子斜,根本沒當回事,「彭院長,我只是提出創新模式,有人支持有人反對很正常,是他們聽說模式變革,都沒有深入理解就扭頭要走,我一句重話都沒說,怎麼能叫清退?」
「傅晚明你別飄了,衛星管理辦公室只是說讓我們參與,給多大份額還沒有準信呢。北方航天工業集團可是兵強馬壯,好不容易給你湊點人,你又搞成這樣。」
「彭院長,我們的眼睛不能盯著北方航天工業集團,而應該瞄準衛星目標,研製出超越歐美髮達國家的衛星導航系統。您相信我,成員的資歷真的不是項目成功與否的關鍵因素,團隊是凝聚而來的,不是湊出來的。經驗可以通過傳授積累來彌補,但觀念和思維方式一旦固化,一時半會改不過來,那麼不能打破慣例,達成目標的隊員,再有經驗有什麼用?」
「你要搞清楚,達成目標的前提是成功發射,上不了天再多優點都是白搭。之前讓步太多了,這次我不能再縱著你胡鬧了。」
辦公室門咣當一聲,彭海滿臉慍色地衝出來,看了一眼在外等候的孟星高,哼了一聲揚長而去。
「傅師,這……」孟星高關好門怯怯說道。
「沒事,天氣熱,脾氣大,別管彭院長,我們先盤下目前的情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