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最深刻的記憶

第十九章 最深刻的記憶

「畫圖?」

劉建設重複了一遍,旋即手舞足蹈起來。沈富生徹底被嚇了一跳,劉建設不會真的有什麼毛病吧,他最好別沒事找事,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於是趕緊回到自己的位置。

劉建設看沈富生落荒而逃,打了勝仗般得意,笑著把孟星高拽過來說道:「星高,我們可以畫圖啊。」

「對啊,我們可以畫圖。」孟星高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什麼畫圖?」眾人不解。

孟星高也不解釋,目光轉向錢宇問道:「我記得你以前說過,歐洲的汽車廠商會用三維繪圖軟體分析汽車的質量特性。」

「對啊,這種方式可以提前過濾掉一些不符合質量要求的設計,節約時間和開支,通過軟體分析的設計才會進入到實物測試階段。」錢宇說道。

「那我們模擬分析,先用軟體驗證一次新設計的質量特性,然後有了數據不就可以申請預算經費了。」孟星高說道。

錢宇手比腦子快,說話間已經打開了軟體,孟星高隨即翻出圖紙指著一個單機,讓錢宇按照真實數據建立模型,一頓操作下來,還原度居然很高,孟星高頓時大喜。接下來的日子,錢宇在熟悉各分系統的成員指點下,為所有單機一一建模,並賦予每個單機各自材料的質量屬性,最後把加熱片、熱控多層、熱管質量均布在單機安裝板上,電纜質量分佈在單機和單機安裝板上。

眾人將沈富生無聊的嘲諷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重新回歸到事物的本質,就像以前傅晚明常說,有疑問就解決疑問,不是去解決有疑問的人,有假設就證明假設,不是去消滅提出假設的人,不管這個人多麼令人討厭。

周五傍晚,夕陽西下,未來院內的大榕樹亭亭如蓋,翠綠的樹葉被染成暖色,微風吹過,樹葉晃動,發出孩童般快樂的拍手聲。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窗沒有拉上窗帘,金光不打招呼就闖進來,給忙碌的眾人也披上了一身金色的鎧甲。

「屏幕側一點,有點反光。」

孟星高扭頭才發現身後已經圍了一圈人,焦急地等待結果的審判。

「啥時候能搞定?」劉建設問道。

「就是現在。」孟星高狠狠地敲了下鍵盤。

一張表單完整地跳了出來,上面密密麻麻的數字展現著衛星導航衛星的質量特性,後面的腦袋齊齊靠近,砰地碰在了孟星高的後腦勺。

「橫向質心偏差最大2.45mm,繞z軸的轉動慣量最大,最大慣性積為慣量的0.91%,完全滿足衛星姿軌控和運載的約束條件。」孟星高揉著磕倒的腦袋說道。

「那就是說這個設計絕對可行。」錢宇扯著嗓子喊。

航天領域哪有絕對一說,只有有限的預測和無限的不可預知,所有的努力無非就是將撲朔迷離的世界扯開小小的一角而已。儘管這個結果孟星高還算滿意的,但不得不實話實說,距離成功還有一個很長的道路,「現在我們只是證實了質量具備條件,但力學特性參數其實還沒有做,如果只是拿這個數據去證明可行性,較真的人還是會提出疑問,如果傅總師支持他本人就需要承擔較大風險。」

道理眾人都懂,失落依舊難免。這時,劉建設想起來,其實未來院是有力學分析軟體的。幾年前劉建設在國外交流的時候,有外國專家使用通用大型有限元軟體分析力學特性,當時劉建設覺得很不錯,大家一合計就按流程引入了。開始使用頻率還是挺高的,只是後來設計的衛星結構變動不大,每次模擬分析都是通過的,大家就漸漸忘記使用了。劉建設一提這事,眾人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

「劉工,那事不宜遲,咱馬上試試。」孟星高說道。

「讓我一起弄吧。」

「我們都可以幫忙。」

……

咳咳咳,劉建設幾聲不合時宜的咳嗽聲中斷了大家的鬥志昂揚,今天是他的結婚紀念日,雖然老太太再也不會抱怨,可他自己不想也不能再缺席。

「那個,年輕人就是熱情,周末了,要不好好調整下,下周一再啟動吧。」說話的瞬間,劉建設已經將茶葉倒掉,鞋子穿好,連人都面朝大門,似乎發令槍一響,他將第一個衝出起跑線。

孟星高對劉建設有很多疑問,劉建設年紀擺在那,平時的精力和年輕人無異,加起班來沒日沒夜,如果只是這樣,孟星高可以理解為是老航天人的奉獻精神。奇怪的是,年輕人在意的各種愛情相關的節日,情人節、聖誕節、七夕什麼的,他同樣趨之若鶩,一下班就跟著年輕人往外沖。

看著劉建設匆匆的身影,孟星高只能猜今天莫不是什麼重要日子?其他人不提還好,一提大家都有些累了,正常人誰會拒絕一個周末,科學家也不行。更何況,老專家帶頭衝鋒,大家還不一鬨而散,緊趕慢趕地逃到一個遠離工作的地方。

月色如水,孟星高疲憊卻不想回家,鬼使神差地跳上一輛駛過來公交車,靠窗坐下,在晃晃悠悠中閉上了眼,發生過的一幕幕在眼前閃回。以前,孟星高的人生就像陳墨給自己的項目進度表,無論快慢每天都會往前邁進一點。最近的日子卻彷彿按了加速器,快是快,但方向卻不總是朝向目標。因為需要一條鯰魚,成立不足十年的未來院得以參與北斗三號。因為一封郵件,本來沒有資格的孟星高加入了夢寐以求的北斗三號項目組。因為新研發模式的顛覆性,孟星高遭到了眾人的反對,之前的一切設想也有可能付諸東流。因為傅晚明的堅持,孟星高組建了自己的團隊參與競爭,但方案如果沒有通過,孟星高又將何去何從。短短的一年,孟星高隨著北斗三號這輛快速列車,進進退退,大起大落數次。

未來院有人帶著點看笑話的心態,私下裡說彭海和傅晚明搞起了內鬥。可孟星高卻不這麼認為,彭海和傅晚明兩人都是做實事的人,根本不熱衷跑馬圈地,兩個團隊的衝突不能簡單定義為老專家和新一代科研人員的話語權之爭。孟星高的團隊,傅晚明邀請了年過半百的劉建設,沈富生的團隊里,彭海面試通過了不少年輕人,不同年齡的科研人員早就打散重新組合在一起,並不像傳言中那樣是東風壓倒西風,或是一代新人換舊人。透過現象看本質,兩個團隊不可調和的實際上是非此即彼的道路選擇,是沿襲過去踩著前人的腳印走一條可靠但完不成目標的路,還是披荊斬棘朝目標踏出一條全新卻有風險的道路來。

想到這孟星高又否定了自己,不對,誰說創新就一定不可靠,如果是的話,不斷進步的技術豈不是將人類不斷置於危險的境地?是什麼賦予了老技術極高的可靠性,是成熟的工藝、實踐的檢驗和不斷地優化,那麼新技術如果保持統一標準,是否也將具有良好的可靠性。

外面的路燈在移動中變得更加璀璨,孟星高的思緒在夜風中亂飛,問題不少,答案不多。孟星高想完項目又想到自己近期的改變,過去跟在傅晚明屁股後面學這個學那個,現在突然一下被推到前台,有種小學畢業直接上大學的感覺,太多知識盲區,太難了,也不知道最後是一朝功成萬事了,還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孟星高本來打算看看風景,放鬆下疲憊的神經,結果神經越來越緊繃,太陽穴突突直跳。不能再想這些了,再想這些自己不能左右的事,心裡的弦要斷了,孟星高強迫自己看向窗外。這時,天空一輪明月破雲而出,路燈挨個亮起,街道人流穿梭,前方尾燈閃爍的汽車排到道路的盡頭,公交車只得跟隨著走走停停。咦,這裡為何如此熟悉,前方的建築不正是母校嗎?

「有人下車嗎?」司機一個急剎停下,急不可耐地朝後喊道。

「有!」孟星高愣怔幾秒馬上一溜煙下了車,跟隨著年輕的學生們走入了校園,右轉后左轉,用舊的校園卡刷進了圖書館,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像是肌肉記憶,等到開始想要做什麼的時候,孟星高已經站在了他曾經熟悉的位置前。

重點大學永遠不缺少勤奮的學生,哪怕是周末的夜晚,圖書館也坐得滿滿當當,孟星高過去常坐的位置上現在是個俏麗短髮的女生,而對面是個文質彬彬的男生,兩人不聲不響,專心地盯著書本上的內容,偶爾抬頭觸碰到彼此目光,淺淺以笑容示之,顯得格外親昵。

此情此景,孟星高突然解開了一個謎團,那時候沈暮秋坐在自己對面相對無言,可天長日久,一顰一笑,在別人眼中何嘗不是一種親密關係,怪不得以前總有人會誤會自己和沈暮秋之間的關係,自己既沒想法也沒行動,奈何怎麼解釋都沒人信。

突然,孟星高的肩膀被輕輕撫了兩下,回頭一看,葉筱悠出現在面前。

「師兄,出去走走。」

孟星高嗯了一聲,跟著葉筱悠來到足球場繞圈散步。晚風拂面,送走夏日悶熱,帶來絲絲花香,遇到葉筱悠的瞬間,時間的節奏都慢了下來。

兩人邊走,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憶過去,平時在人群中隱形的孟星高,今天因為身邊多了個長發飄飄的葉筱悠,吸引了不少艷羨的目光。

葉筱悠的變化讓孟星高無法適應,以前他經常在操場上看到葉筱悠頂著一頭亂髮跟男生搶球,大家葉子哥,葉子哥地吼著。那時候孟星高當她是男孩子,除了不能勾肩搭背,同行自然極了,哪會像現在,被路人盯著,走得手不是手,腳不是腳的。

更不自然的是,葉筱悠在盯著他看,明明兩個人好好地走著,突然葉筱悠衝到孟星高前面,擋住他的去路,然後抬起一雙烏溜溜亮晶晶的眸子盯著他看。如果這是一個對比實驗,把現在的葉筱悠作為自變數加入后,孟星高這個因變數立馬發生了劇烈的化學反應,他感到心跳以一倍甚至兩倍速度跳動,體溫在升高,血液在沸騰,以至於他不照鏡子也知道臉在慢慢變紅,這個變數著實猛烈。

「師兄,大學時候你記憶最深刻的事情有哪些?」

很顯然,實驗沒有結束之前的孟星高思考能力受到了影響,平時一絲不苟的他回答得毫無邏輯,顛三倒四,一下說知識如何浩瀚,一下說歲月如何匆匆,一下又說自己還不夠努力,辜負了老師的期望。

「沒有我嗎?」葉筱悠問道。

有沒有呢?孟星高不知該如何回答,若說沒有好像不對,葉筱悠是他在大學能夠說話的兩個女生之一。可若說有好像更不對,兩人之間不過圖書館的靜默相處而已,身份和校園裡的任何人一樣,同學而已。

「師兄,怎麼不說話,這個問題很難嗎?」

「我只是在想,過去我們沒有一起在足球場散過步。」

「所以,如果我不主動出現,師兄從來沒想過要和我聯繫?」

今天的葉筱悠有點出乎孟星高的意料,那麼多假設性問題。在科研領域,假設性問題可以論證,可以實驗。在生活中,時間是說一不二的判官,過了就是過了,哪有什麼如果。問題是面對這樣一個漂亮姑娘,任何人都很難迴避,孟星高也不能。

「不是的。」

孟星高含糊其詞,也不知道是回答以前還是現在。葉筱悠也沒有深究,提起下周五給學校做航天科普講座的事。這讓孟星高自如許多,談到航天的事,無論對象是誰,孟星高都能輕鬆應對,立刻從支支吾吾變得滔滔不絕,很快就把內容敲定了下來。

夜色已深,孟星高將葉筱悠送上計程車,她突然探出頭來說道:「師兄,那次你生病,是我為你占的座。」

不知是不是錯覺,車開走的瞬間,孟星高感到葉筱悠的灼灼目光,帶著一種悔不當初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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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奔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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