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老瓶裝的新酒
這是沈富生度過的最長的一個夜。
他倚靠在沙發上,背後是一整面牆的書籍雜誌,離他最近的那一格放置的是他署名的書籍或刊物,全部是他過去輝煌成就的證明。沙發距離書櫃不足一隻手臂的長度,是他觸手可及的距離,可是現在沈富生感到渾身無力,根本抬不起手臂去觸摸。
沈富生捏著根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他問自己,難道科研工作者也會像演藝明星那樣過氣嗎?不是說醫學上年齡段的劃分,18歲到60歲都是青年人。不是說,只要保持激情,男人至死是少年。如今沈富生才剛過50歲,昨天之前還是未來院頂樑柱,昨天過後,所有的目光都在暗示他退位讓賢。
退位讓賢給誰,當然是給明天的太陽,給朝氣蓬勃的年輕人。沈富生也曾年輕過,當年他的銳氣,比站在台上把自己殺得片甲不留的孟星高有過之而無不及。沈富生出身貧寒,背景普通,就業分配到一個三線城市的小研究所,做著邊緣的行政助理崗位。年輕的沈富生抓了一手的爛牌,完全擋不住他想要打出王炸的心,他渴望從更大的平台起飛,成功成名成為國家最好的科技人才。為此,他努力過,抗爭過,只是新兵蛋子,人微言輕,沈富生換一線研發崗位的申請被單位反覆駁回,一封封寫往其他大研究所的調動申請,也如泥牛入海杳無音訊。
沈富生沒有放棄,他很快找到了曲線救國的方法。這個小研究所級別不高,地處邊緣,上面分下來的項目大多不重要,交付的質量好不好,有沒有理論沉澱,對大局實在無關緊要。久而久之,小研究所的員工沒了心氣,端個鐵飯碗,工作能推就推,不能推敷衍了事。老員工總是一副過來人的樣子勸沈富生,工作是國家的,身體是自己的,拯救世界那都是英雄的事,咱這麼小的研究所影響不了國計民生,別太當真。沈富生火冒三丈,頓時感覺人格受到了侮辱,對於一個願意為科學奉獻終生的人,真理是真,真相是真,工作如何能夠不當真。
於是,沈富生成了這個小研究所最特立獨行的人,別人上班喝茶看報,他刻苦鑽研,別人下班打牌熱鬧,他帶資料回去學習。老員工欺生,把分給自己的任務直接丟給他,沈富生來者不拒,欣然接受,掛著行政助理的頭銜干著研發工程師的事。就在所有人嘲笑沈富生傻氣之時,外部專家前來巡視,沈富生作為行政助理協助接待,端茶倒水的當兒插上了話,並對專家們的提問對答如流,甚至還不動聲色地表達了不少前瞻性的觀點。巡視組的專家離去之時,評價這個偏遠的小研究所卧虎藏龍,所有人都知道這虎這龍與他人無關,不過就是沈富生一人。
之後,沈富生被領導另眼相看,成了這個小研究院的中堅力量,而幸運終於降臨到他的頭上了。80年代初,國家將多家科研單位重組成北方航天工業集團,沈富生所在的小研究院就是其中一家。沈富生搖身一變,成為北方航天工業集團員工。重組后的北方航天工業集團對新加入的員工進行面試,沈富生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就是上次與自己侃侃而談的巡視組專家。面試結束后,沈富生得到賞識,順理成章安排到了重要的工作崗位上,而當年嘲笑他傻的人因為人浮於事被迫調離了科技崗。
沈富生沒有洋洋得意,反而更加勤奮,多年的冷板凳經驗讓他厚積薄發,在結構力學上取得突破性的成果,發表了多篇含金量極高的科技論文,成為北方航天工業集團最年輕的科研領軍人物。
那是沈富生過去最高光的時刻,北方航天工業集團為他舉行了隆重的授獎儀式,紅毯、鮮花、掌聲一樣不少,領導親自下來將他請上了台,在所有人的面前說著溢美之語。沈富生記得現場的每一個細節,唯獨快忘記了當時的發言稿。夜色深沉,最適合翻找記憶,沈富生努力回想,當時自己是怎麼說的來著?哦,想起來了,最後那句令所有人掌聲雷動的話,他說創新就是科研人員的生命線,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也要墊腳向上。
說得真好,現在的沈富生都想給過去的沈富生送去由衷的讚美。可是為何現在會變成這樣,來未來院十年,自信什麼時候變成了自負?經驗什麼時候開始阻止創新?改變不是一瞬間完成,一切發生在潛移默化之中,沈富生想了很久,可能是老前輩對自己指點江山的言聽計從時,可能年輕人是拿著方案求自己批評時,一次又一次的褒揚像糖衣炮彈,把自己的初心給擊碎了。
當未來院獲得北斗三號參與資格的消息傳來時,沈富生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面他為未來院迎來出頭之日而高興,覺得當初的選擇和經年的努力沒有白費,一方面沈富生很不服氣,他自認對未來院的歷史貢獻最大,頓時生出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委屈來。憑什麼是傅晚明擔任總設計師,自己的資歷比傅晚明還要多幾年。好,退一萬步講,就算傅晚明能力有目共睹,沈富生還能忍忍,孟星高又算個什麼東西,居然也在自己面前班門弄斧。於是,沈富生的態度就彆扭起來,在各個方面和傅晚明較勁,百般刁難,指東打西。他不顧項目進度,甚至期盼延誤到某個時候,他英雄般地出來力挽狂瀾,如同當年未來院成立之初,自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重現眾望所歸的盛況。
沈富生思及此,只覺羞愧萬分,現在他不是一個優秀的科學家,甚至不是一個優秀的編劇,這樣盼著別人倒霉的反派思維怎麼可能贏得最終的勝利。原來,他不是被孟星高打敗的,是過去的自己把現在的自己打敗了。
想明白所有事的沈富生站在陽台上往外看,路燈早已熄滅,路上沒有車輛,整座城市輪廓模糊,隱在緘默的黑暗裡。夜涼如水,薄霧縹緲,如絮如紗,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牽動著,在鋼鐵叢林的縫隙間涌動,沒頭沒腦地不知往何處去。太陽應該需要掙扎一陣子才能出來,東方天際隱隱發白,這麼一丁點天光在深藍的蒼穹里顯得勢孤力薄。
沈富生深呼吸,頓時像嚼了一顆薄荷糖,涼氣直通腦門。他驚訝地發現用一晚的時間去反思人生路上的錯誤綽綽有餘,而之前那麼多個夜晚,怎麼就白白浪費了呢。如果,可惜沒有如果,否則他又何須面對這等難堪,一個行業專家最應該避免的,就是難堪。
第二天,沈富生怏怏地去找傅晚明,說這次心悅誠服地退出北斗三號項目組,把空間留給年輕人發光發熱,哪怕這樣會沒有面子,哪怕會變成未來院的笑柄,他也要這樣去彌補自己的錯誤,絕不尸位素餐。
「我不同意你退出。」傅晚明這樣說道。
「傅師,你說什麼?」沈富生一夜未眠,耳鳴得厲害。
「我說我不同意你退出。」傅晚明又重複說了一遍。
沈富生聽清楚了,也更糊塗了。上次他欲拒還迎地退出時傅晚明並沒有挽留他,甚至連個台階都沒有給他留,就那樣讓他直接離開。可現在,他知道錯了,真心實意地退出,傅晚明又不同意了。前後反差太大,一切太不真實,但傅晚明真誠的目光卻又不像要羞辱他。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留下來,和大家一起將北斗三號全球導航系統建成。」
「可事實已經證明,我的方案太過傳統,並不滿足國家的要求。」沈富生說道。
「思維是過於傳統了,但經驗永遠不會過時。丟下思想包袱,重新披掛上陣,我這次也是真心誠意代表未來院北斗三號全球導航項目組誠摯地邀請你。」傅晚明說道。
「真的嗎?」沈富生不太確定地問道。
「邀請是真的,但對你的要求也是真的。如果是一個常規項目,你的方案就是我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你沒有通過的原因不是方案不嚴謹,而是方案太嚴謹了,任何的改進的可能性都被扼殺了,以至於沒辦法優化達到最終目標。相信你也看得出來,孟星高的方案不夠好,卻有足夠的創新和可能性,有機會實現國家的戰略,並對歐美國家的技術實現彎道超車。但航天工程是零和遊戲,他們項目經驗的缺乏,並不清楚如何用成熟的工藝實現創新的技術,這一點上你是未來院首屈一指的行家,能不能留下來幫幫大家?」傅晚明說道。
幫幫大家也是幫幫自己,哪裡犯的錯就在哪裡修正,這樣的解決方式是沈富生最好的選擇,他毫不遲疑地點頭了。